1.33 手 机
手 机

鱼幼和石墨住在一起了。丁准告诉吉星场,鱼幼和石墨坐在一辆车里搂着亲吻,旁若无人。丁准笑道,鱼幼是你的姐姐吗?吉星场说,是啊,难道这个还有假?丁准嘿嘿嘿笑了,他说,石墨为什么是石墨,最终没有变成钻石——就因为他太喜欢女人,不,应该说他太招女人喜欢,谁叫他挣那么多的钱?和石墨同居的女人,最长时间不超过半年,要么挣了一笔钱远走高飞,要么太乏味,被强行摆脱,鱼幼,嘿嘿,走着瞧。

鱼幼的生活,吉星场实在不想去干预——前一段时间,为了她的工程项目,他陷得太深,前前后后,耽误了近三个月。这可害苦了人,牛导已经公开宣布,不承认吉星场是他的学生,这是致命的。牛导动气的原因是他满八十大寿的时候,吉星场坐飞机到了蛐蛐镇,正好是在偏僻的农家乐庆祝鱼幼的合同谈判成功,那里手机信号不好,等接到信号时,手机里装满了谴责他的短信,同门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三十多人同时张嘴骂他,真把吉星场给骂哭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更严重的是牛导的嘴巴,他的杀伤力就像热核武器,一旦释放,万物化为齑粉。牛导不承认吉星场是他学生,消息从校内扩展到社会,蔓延到牛导的所有社交圈,这就等于宣判了吉星场的死刑——既然不是牛毛了,谁还理睬你呢。吉星场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形象,富丽堂皇,巍峨显赫,不过是借了别人的声势——那是别人积累了几十年的资本,可以借点儿小钱给你用,但不许你浪费,尤其不允许你比主人还慷慨大方——一旦越界,对不起,人家把本钱收回去,你就成了一个穷光蛋,衣服裤子都没穿,还洋洋自得呢。

能不能通过博士论文答辩?肯定不能。

能不能顺利毕业?绝对不能。

牛导牛哄哄,谁的话说得动他?这就是民间所谓的店大欺客,他的牌子在那里竖着——几十年不倒的金字招牌,谁敢碰他一下?搞学术的牛就牛在这里,只要在他掌控的范围之内,他的话语权绝对不能够分享。名气越大、成就越高的学者,越是这种牛脾气。当初,出于崇拜心理——吉星场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现在想来,凭什么崇拜一个人,而不是学术和真理?——挑选了牛导,没去考虑过师生关系和别的问题。不管怎么样,读三年博士不能如期毕业将是巨大的遗憾,要是拖延两三年才拿到博士学位,将是终生的耻辱啊。

吉星场想尽办法,借助各种各样的人,通过各种各样的机会,想求得牛导的谅解,求他放过一马,但是,牛导根本不听解释——唉,真的就是这么一头牛,遇到了,毫无通融的可能。牛导这样僵硬,搞得吉星场没法待下去了。听他的课,经常走神,他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喉咙,强打精神的乐观,不经意义齿落到讲台上,学生们仍是全神贯注,没有一个人咳嗽,空气里没有风,死气沉沉,时间也几乎停止了运行。满了八十岁的牛导正在加速衰老,就像一个乘坐长途列车的旅客昏昏沉沉地打盹,突然广播里说要到终点站了,周围的旅客开始收拾行李,腿脚焦躁不安,这人也必然乱了阵脚,陷入混乱。

与两年前比,牛导失去了活泼的天性,可能是身体健康急速恶化所致,站三个小时讲课的神话难以延续,就连坐着讲课,思路常常陷入混乱,说过的话,刚过了两分钟,又拿来说了。老人最可怕的现象就是语言上出现反复循环,有时候,牛导讲着讲着,突然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下午的时候,他还会突然入睡,学生不忍心惊动,便悄悄翻开书自习。吉星场担心等不到他毕业,牛导身体出现意外——但出现在八十多岁的人身上,一切多么正常合理!

吉星场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春节之后,还是正月初二,牛导在家里走路,突然滑倒,人送到医院一检查,情况还不是最坏:老爷子只是摔断了左腿,脑子没问题,内脏正常运转。牛导的三个子女均不在身边,两个在海外,一个在上海。有一个学生春节没回家,发现这种情况后,立即通知回家过春节的同学返回华京,轮流在医院尽孝心伺候老人家。春节,从芙蓉市到华京的飞机票特别紧俏,苏幕遮、顾轻狂、白乐想方设法也只能买到初十以后的票,吉星场无奈,只得托人情挤兑了一张特快火车票,赶到华京已经初七,算是最后一个到达的。牛导度过了最初的心理危机,对学生的依赖性降低到了最低程度。吉星场风尘仆仆走进医院病房时,牛导正在喝牛奶,喝完了,牛导竟然问,你来干什么,这里没有你的事,回家过春节去吧。

吉星场失去了获得牛导谅解的最佳时机,人在华京,举目无亲,加上寒假之中,校园行人寥寥,草木萧索,寒气袭人,异乡漂泊,无所依傍,禁不住心中一片悲凉,孤独得快要跳入人工湖去了。尤其黄昏时分,一个人在寝室里,捧着本书,渐渐被黑暗包围,凄凄惶惶,竟有世界末日之感。吉星场掏出手机,无聊地翻着屏幕,寥寥几个电话号码,他能回忆出号码的主人,甚至通话的场景和内容。手机对他是没什么用处的,那是他为鱼幼奔走几个月的唯一纪念。鱼幼要给他劳务报酬,四千块钱,数量不多,但还是诱人。因为牛导大发雷霆,吉星场心情坏到了极点,他拒绝了钱。鱼幼苦苦哀求,他收下了手机——他带在身上联系几个人物——顾轻狂、白乐、苏幕遮、丁准、石墨、鱼幼,合同谈成了,手机自然作废。长期没联系的电话号码就像生锈的锁,钥匙放进去打不开不说,还担心钥匙拗断。何况春节期间,几个电话都不适宜主动联系。要是一不小心拨通,人家拿起手机一看,咦,怎么是吉星场,新年大节有什么事吗?吉星场说,不好意思,太无聊了,问候一声。打电话问候?太务虚了吧,你以为自己是大演说家,在电视里讲几句话,可以让别人激动得痛哭流涕的。顾轻狂干脆关机,白乐在通话中,苏幕遮无人接听,算啦,再看,石墨,算了,他和鱼幼怎样了,是不是像丁准说的那样过眼云烟了?丁准呢,记者这个行业,少惹麻烦算了,哪次吃饭不是跟着一大群人,吉星场最讨厌!

鱼幼呢?这个连名字都改成了鱼幻的女人,当上什么老总,早先的亲切感完全消失了,这是个陌生得自己都无法认识的女人,吉星场不愿意回想与她有关的任何事物,还是保留过去的记忆更好吧。华京魔幻四个字就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穿在鱼幼身上,合同签订,公司马上到账三千万,石墨立即把他注入公司的一千万转走,而且,还多转了两百万,一千三百万马上要给南道里,是南道里的一千万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三百万是风险收入。剩下一千七百万,石墨取了个小数,三十万买了辆黑色奥迪车,车轮嗡嗡地转动。不久,鱼幼学会了驾车技术,奥迪车便长期出现在鱼幼的屁股下。一出门,戴着一副宽边墨镜,遇到门卫,便把墨镜朝上,搁在脑门上,瞪着眼睛,一口纯正的北京话,吆三喝四的,谁还认得这是个从边陲之地来的无业女子?

吉星场的手指在屏幕上摩挲了一会儿,终于按动了键,“呜——呜——呜——”寒风一样呜咽的声音把时间的尺度拉长,突然,响起一声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喂——”吉星场赶紧用华阳方言回答道,我是小吉!手机那边也换成了华阳口音:小吉呀,你在哪里?吉星场的声音立即变得悲凉:我在华京,一个人哪。鱼幼的声音也变得温柔,却是十分沧桑:在哪里?我马上赶公交车来见你!鱼幼从公交车下来,一把扯开裹着头和脸的围巾,四处张望,站在树下等候已久的吉星场脸则冻麻木了,嘴唇连张开说话都很困难,他咳了咳嗽,伸开双臂,一把抱住了羽绒服里的人,激动得又咳了几声嗽。鱼幼把头埋在吉星场胸前,听清了吉星场的呼吸才说道,小吉,你生病了吗?吉星场取了手套,也取了鱼幼的手套,捏着她冰冷的手指问,冷吗?鱼幼说,小吉,我们现在干什么?吉星场哆嗦道,我很冷,找个温暖的地方吧。鱼幼带着吉星场找了家小馆子吃涮羊肉,吃到冒汗了,鼻子耳朵还是冷冰冰的。走出馆子,外面一阵狂风袭来,两人只好戴上手套、裹好围巾,只露出两对黑亮亮的眼睛在说话:“还冷吗?”“冷,赶快找个温暖的地方吧。”

出租车无声地停在一片呼啸着的树林前,鱼幼熟练地打开车门,下来拉开后面的车门,招呼吉星场下车。雪亮的车灯光消失后,鱼幼搂着吉星场,快步穿过林荫道,上了台阶,只见一片辉煌的灯火从玻璃门一涌而出,吉星场的眼睛花了。他被鱼幼拉着手,踏入酒店的大门,方才站定了,四处张望。守门的两个高个子男子一丝不苟地站在门边,偶尔开门,寒流袭入,他们也会习惯性地躲避,然后,优雅地注目行礼。鱼幼在前台办理好入住手续,拿了房卡,得意地扯下围巾,把一头长发放下来,挥手带吉星场进了电梯。

走廊上已经非常暖和,房间里更是温暖,中央空调的热风像洪水一样涌入,轰隆隆地响着。摘下手套和围巾,吉星场抱着鱼幼,半天不说话。等到身体完全恢复知觉,两人才脱去了厚厚的羽绒服、毛衣、毛裤,仅仅剩下衬衣和汗衫,夏天的味道似乎来了。鱼幼抚摸着吉星场的脸和脖子,吉星场的手揽着鱼幼的腰肢,软软的、发出一股淡淡的芬芳。鱼幼柔声问,冷吗?吉星场哆嗦着说,冷,搂紧我啊。鱼幼的手开始抚摸吉星场的胸脯和腹部,痒酥酥的,像有一群春天的虫子在咬着嫩黄的叶子。吉星场身子一软,便和鱼幼一起倒在了床上。房间里,顶灯、壁灯、床前灯、台灯、落地灯、卫生间的灯,同时燃烧着,火光和热汇合而成巨大的河流,淹没了大床。表面宁静而内部躁动不已,人和床的状态几乎同步,一切都是自然的,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鱼幼跳到地上,飞快关了灯,黑夜才真正降临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吉星场的嘴唇灼热难忍,他轻轻地接触着鱼幼的额头和鼻子,接触到鱼幼嘴唇的时候,一股冰凉的液体顺着鱼幼瘦削的脸流了下来,鱼幼身体战栗起来,她鼻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喉咙一上一下,抽搐着。鱼幼哭了,却没有声音。吉星场的手轻轻地解开鱼幼的衬衣,从光滑的背脊抚摸到椭圆形的肩膀,鱼幼顿时放开声音,号啕大哭道,我错了,一直都错了,原谅我啊,小吉。鱼幼扭曲着,在吉星场怀里挣扎,她的脸变得惨白,眼睛空洞,嘴里呼吸微弱,呻吟道,小吉,救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