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同 居
同 居

有时候,一个人得学会怎样心安理得地浪费时间,不然,平静的生活也会演变为一场灾难。吉星场顺利地通过了北方大学美学系的博士生考试,但在入学之前,无路可走,还得老老实实待在华阳理工学院的分院——一个几乎与他的生活脱离了实际关系的场所。他考的是全日制,人事关系要与现单位脱钩,剩下的是住房,不好意思,名义的房子已经全款出售给了鱼幼和老龚,他一下子从房东变成了临时寄居的客人。名义上的姐姐鱼幼,把她和老龚的关系突然公开化了,老龚睡觉的地点从客厅的破沙发转移到鱼幼的床上去了。是否办理结婚证,没有人管,反正两人都是离婚多年的人。吉星场对这个过程一清二楚,但鱼幼觉得还是有解释的必要——一个异乡人,尤其是女人,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需要男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屋里的电路坏了、电器故障、自来水管漏水,这些生活小事带给女人的麻烦不比发生一场世界大战的破坏性小。女人的安全感便来自这些物质因素,电路坏了,电器故障,便捷的生活突然寸步难行,打电话找外面的专业技工,往往姗姗来迟,其实最主要原因还在于女人的心理脆弱——在她们生活的狭小空间里不容许闯入陌生人,水电工是一些邋里邋遢的成年男人,一下子进入她们生活的内部,个人隐私暴露无遗,这是大忌。在这个方面,别看老龚是个屠户,一身肥肉,却是个家用电器的修理匠,吉星场什么也不会,连电路短路的问题他也只能打电话求助单位的水电工。吉星场作为男人,缺陷太明显了。一个熟悉的男人,被她们视为无害的异性,通常的身份是同事、邻居、好朋友,这方面,鱼幼沾不上边。所以,她冒着得罪吉星场的危险把老龚卷进来,合伙买下了吉星场的房子。

老龚出了一半的资金,意味着房子里的任何物品他都拥有一半的话语权。在与鱼幼长时间关起门来磋商的过程中,互相占有了对方的身体,这是一种巨大的象征,互相将占有对方的生活。吉星场所居住的房间老龚暂时还不敢迈入,这一点,老龚把握得很好。当然,老龚对他即将拥有的领地,有着超强的好奇心,他常常会借着和吉星场说话的机会把多肉的头伸进吉星场的房间,吉星场对此则会肝火大动。他捧着书在看,用一条瘦长的脚把门哐啷一声砸在老龚的脸上。老龚没那么笨,他灵活地躲开了。

除了吉星场的房间,房子的其他空间,老龚正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显示他作为男人的占有欲和成就感。他会故意把鱼幼晾晒在房间里的内衣和裤衩拿出来,悬挂在客厅,而同时并列悬挂着的一定是他的裤衩和背心。这些东西滴着水,吃饭的桌子长期湿漉漉的。每次,吉星场过路,都要加快脚步,他要忽视老龚的作为,绝不能让这个家伙的阴谋得逞。因为老龚这种恶劣的动作,吉星场几乎拒绝了坐在饭桌吃饭的机会。鱼幼很忙,但总是想调节一下房子里的氛围,她便自己来煮饭做菜,满满一桌子飘着香,锅里还咕咕咕地炖着排骨汤。“小吉呢,”鱼幼拴着围腰,在走廊上忙着洗菜,嘴里说道,“姐姐中午请你打牙祭!”吉星场把书往床上一撂,无精打采地说,哎呀,单位几个朋友聚会,喝点儿小酒!说完,吉星场穿上衣服裤子就走了。满满的一桌子菜,就只有鱼幼和老龚两个人的肚子来装了。看着老龚脱了外衣的样子,吉星场心里涌起的远不是单纯的恶心感觉了。头、脸、脖子,肥厚的肉抹杀了相互的界限,白花花的胸脯,孕妇似地凸起的大肚子,如果不看脸和长毛的大腿,完全是一个营养过剩的中年妇女的身体。就是这样的身体占有了鱼幼的身体,纤巧秀丽、超尘脱俗的肉身,那是一个婴儿才能具有的资质!鱼幼啊,你怎么没眼光!看着这些,吉星场就心痛不已!为什么会这样呢?早先,嫁一个二三子,简直是一只老鼠,随时都想找个洞溜一溜的动物!现在好了,粗鄙低俗的老龚,要找个动物来描述,还不太好打比方——像个什么呢?像一头发情的大黑熊!吉星场心里分泌出的是这样的毒汁,要是鱼幼知道他是这样评价和她同床的男人,那不气死才怪呢。

吉星场每次撒谎都是一句话:单位上几个同事聚会。鱼幼自然来气了,她难免也要抱怨:小吉呀,姐的生意忙,看在你马上要到远地读博士去了,趁你在身边,做一个菜给你尝尝,你怎么这么不领情呢?姐是哪里得罪了你吗?鱼幼从未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过吉星场,吉星场觉得问题严重了。鱼幼已经多心了,不管怎么样,吉星场一定得给个面子,吃一顿鱼幼在家做的饭菜。吉星场明显是在挣表现了,他挽起袖子,在走廊上洗菜,邻居的同事过路打招呼道,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吉博士,你也要食人间烟火了哇。吉星场慢条斯理地洗着,这里,鱼幼是一个人做惯了家务,快节奏、高效率,毫不客气地驱逐了吉星场:去,把客厅的饭桌子擦干净!吉星场抓了根毛巾,端了一盆水,在桌子上反复擦抹,擦得亮铮铮的,仍然擦着,他想把老龚裤衩滴落的水从他记忆里擦干净。鱼幼见状,又好气又好笑,责怪道,小吉呀,你这个样子,以后哪个女人会嫁给你过一辈子呢?

老龚见吉星场终于肯在桌子边和他一起吃饭,激动得手脚都剧烈地发抖。这个客厅有一半是他的,吉星场至少臣服了一半,很好,另外一半慢慢来吧。老龚大口狂嚼,嘴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吉星场听着异常刺耳,端着碗,厌恶地看着老龚的嘴巴,好像比普通人的嘴巴结构要粗糙一些。同样是啃骨头,旁边的鱼幼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为何差距这样大?以前,吉星场也和老龚在一张桌子边吃过饭,没感觉他吃饭有这么多的恶心,天哪,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龚这种出格的举动连鱼幼也感觉到了,鱼幼厌恶地说,嚼东西动作小一些吧!老龚得意地笑道,哎呀,平常就是这样的。这不是吉星场的幻觉,真的是老龚的问题。老龚似乎不在意吉星场和鱼幼的感受,继续他的放肆之举,喝了汤,还要伸舌头把碗沿舔一下。特别恶心的动作在后面,老龚直接把他喜欢吃的红烧大肠从吉星场面前端到自己面前,一阵风卷残云,一扫而光。食毕,干脆放了两个响亮的臭屁。鱼幼把碗扔在桌子上,狠狠骂道,畜生,讲点儿公德好不好?老龚笑了,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呀,小吉,你现在变成博士,我们这些屠户是得罪不起你的。鱼幼骂道,龟儿子,你这是故意气我的。鱼幼还准备骂,老龚已经甩着肥硕的屁股下楼去了,他还要摆摊,不到晚上九点钟,他不会收摊。

鱼幼坐着,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了。吉星场说,姐,你怎么啦?鱼幼伸手从桌子上扯了一张餐巾纸,抹了抹眼泪,声音颤抖着说,小吉呀,姐怎么老是遇到这样低劣的男人?吉星场说,男人嘛,都有耍个性的时候,女人要理解。鱼幼放声大哭道,我不要,反正离婚几年了,一个人过惯了。吉星场还想安慰,鱼幼抽泣道,小吉,你收拾一下桌子和碗筷,我人不舒服,需要进屋休息一会儿。鱼幼这一睡就是一天,门关上了,老龚只好在客厅蜷缩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老龚从外面为鱼幼买了一只烧鸡,喜滋滋地提回来,嘭嘭嘭地敲门,鱼幼说,滚!老龚回头望了望,无限留恋,但鱼幼面无表情,只得悻悻地走了。

和老龚相处,鱼幼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在婚姻中吃过亏的女人精明起来,比妖怪还可怕。老龚尝到了鱼幼的厉害手段,在房子里也变得缩手缩脚了。鱼幼采取了更狠的一招:她把老龚买房子的钱退给老龚,这套房子完全属于她一个人的了。怪不得老龚突然蔫了,鱼幼真是打蛇打七寸,收拾男人的功夫到家了。有一天,老龚耷拉着脑袋,一身肥肉松弛,提着一个大编织袋,艰难地进了房子,一样一样地把他的东西放进去。吉星场奇怪了:老龚,你怎么啦?老龚有气无力地说,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吉,我还是不说话最好。吉星场问,说话呀。老龚说,唉,鱼呀,不,就是你姐姐——算啦,我老龚就是把夜壶,屙尿的时候提起来,不屙尿就扔到旮旯去了。吉星场问,胖哥,你和鱼姐闹矛盾了吗?老龚苦笑道,人家的千金小姐放暑假要来住,我就这样被赶走了,哎,想不到她会这样对待我。吉星场开导道,胖哥,不要生气嘛,鱼姐的女儿有那么大的年龄了,她这样做可以理解,等下学期开了学,你回来就是了,你看,我这房间也空出来了,是不是?老龚摇着头说,说得太远了,能不能回来,我无所谓,再见,小吉,吉博士,祝你好运!老龚从裤袋里掏了半天,掏了两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放在桌子上,无限感伤地说,钥匙交出来了,告诉鱼幼,请她放心。

老龚被鱼幼赶走,房子一下子又空虚了。大学放暑假,二丫丫要在培训机构补课,有可能来这里住,或者干脆不会来住,鱼幼看不惯老龚,一句话就把人给打发走了。在心中,吉星场暗自为老龚感到悲哀,虽然不久以前,吉星场是那么强烈地憎恶老龚。所以,当鱼幼在吉星场面前历数老龚的罪状时,吉星场心里就像刀子在戳,他想到的是红尘对待他的种种无情手段,每一次伤害都是致命的。老龚放在桌子上的钥匙,鱼幼一把抓起来,丢在垃圾桶,嘴里哼哼道,这样东西要来干什么呢?还想回来吗?我把两道门的钥匙换了。鱼幼把新换的大门钥匙递了一把给吉星场,吉星场颤抖着手,接触到鱼幼的手指,冷得像一把钢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