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画 符
画 符

走出考场那一瞬间,吉星场衰竭到了极点。天空中西斜的太阳突然变黑,周围的树木围着他旋转,速度越来越快。一个踉跄,他从台阶上跌了一丈多远。手和脚,仿佛已经和肚腹断裂开,失去了知觉。

回到家中,吉星场连续在床上躺了一周多。稍微有力气起来,坐上十来分钟,看看窗外的树,然后,又得躺下,他真的没有任何力气关注别的事物。

鱼幼说吉星场是中邪了。典型的中邪症状:人躺在床上,灵魂离开肉体,大白天在校园和街道上乱窜乱跑,非得精疲力竭,不返回身体。这样可以解释吉星场为何从早躺到晚,什么事也没干,人累得说话都没有力气了。听街上的人说,鱼幼回家问吉星场是不是这种情形,吉星场点头说是。鱼幼不相信,她问吉星场,此时此刻,老龚在干什么。吉星场闭上眼睛,嘴里轻轻地叙述道,我看见了,老龚坐在肉摊子上抽烟,他在打呵欠,左手的食指刚刚割了一道口子,裹了胶布,血液把胶布染红了。鱼幼马上跑到学院门口对面去看,果然,老龚嘴里剩了一个烟蒂,仍然依依不舍含着,他的左手指的食指蜷曲着,真的缠了一层胶布。老龚打了个呵欠,惊讶地看着鱼幼问,你来有什么事?鱼幼笑道,没事就不能来吗?我来看看你的手。老龚骂道,他妈的,晚上没睡好,精神不集中,一刀子下来,幸亏让得快,只是食指受了皮外伤,流点儿血,没什么。鱼幼怀疑吉星场是瞎猫逮死老鼠——纯粹靠运气碰到的,便换了自己卖油茶的地方让吉星场说。吉星场瞪着眼就稀里哗啦地开始描述那里的情形:摊子脚下有一只黄色的猫,它躲在塑料布下,身体抽搐,昨晚被旁边卖面的伙计泼了一瓢开水在背上,烫伤了,毛脱了一层,痛得它喵喵叫,它大概是怕人了。鱼幼飞快跑到自己的摊子上,掀开塑料布,下面果然瑟缩着一只黄色的小猫,它可怜地瞪大了眼睛,等着不可知的悲惨的命运,鱼幼把塑料布放下,小猫安心了,喵的一声叫了。鱼幼还想找第三件事来检验,吉星场已经扭过头,呼呼大睡了。鱼幼把她刚才所做的事告诉了老龚,老龚骂道,他妈的,小吉是个什么玩意儿!难道考上了博士,以后就是专门来偷看别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么!老龚不相信,但他还是告诉鱼幼,衣服裤子最好穿黑色的,免得小吉看透了。鱼幼骂道,疯子,小吉是这么低级下流的人么,我是他的姐姐呀?老龚说,老子就穿黑色,看他拿我怎么办?过了两天,老龚告诉鱼幼说,老子丢了两百元钱,你问问小吉,我那钱丢哪里了?鱼幼说,若是故意刁难就算了,若是真的,可以问一问的。老龚一本正经地说,真的。鱼幼如实问吉星场,吉星场说,白天看不见,晚上才知道。鱼幼把吉星场的话回复了老龚,老龚得意地说,还是算不过老子吧,老子放在黑色的内裤里,外面再穿一条黑色的内裤,他就没办法呢,狗屁博士,还不如老子一个屠户本事大呢。

对吉星场的现状,鱼幼的心情非常复杂,又害怕又担忧。整个人疯疯癫癫,半死不活,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考上博士,怎么读毕业?考不上,在华阳理工学院,这副模样怎么去上班?她在忙着生意,心里在想:等到旧历十五晚上,还是准备带吉星场去草桥村烧香,看能不能治他的毛病。听菜市场卖菜的农民介绍,草桥村的事儿非常灵验。草桥村在清凉山脚,芙蓉江的一条很小的支流经过那里,一侧是陡峭的山岩,时常滴着泉水。半年前,草桥村悄悄流传一个传说,山岩显灵了,石头上出现菩萨模糊的影像,要在十五的月光里赶到河边,焚了香,虔诚跪拜,那菩萨方才看得见。有什么心事得赶紧向菩萨诉说,然后,趟过河,用瓶子去接岩石上滴下的泉水,拿回家每天喝一小杯,默念心中的事,七七十九天一定能成功化险为夷。

旧历十五终于熬到了。鱼幼告诉老龚,一起护送吉星场到草桥村去烧香接圣水,为吉星场治病。老龚打着呵欠说,老子身子快累垮了,小吉这个混蛋,成天躺在家里无病呻吟,还要我们这些下力人伺候,他妈的博士,讨厌死了,老子一刀子宰了喂狗!鱼幼呵斥道,住嘴,老龚,要不是你把他打垮在床上,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这些问题!老龚骂道,真后悔那次没给他一刀子,宰了他的老命,不是一了百了!这条癞皮狗,摊上他这样的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鱼幼把吉星场从床上拖下地,笑道,今晚我们一起去看月亮,好吗?吉星场软绵绵地站在地上,叹息道,月亮在哪里,窗外有吗?鱼幼说,我们到乡下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的月亮才美丽呢。吉星场问,老龚也去吗?鱼幼笑道,去呀,他保护我们呢。

三个人打着手电筒,向着草桥村的小路,在月色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吉星场好像一个正常人。老龚说,小吉,你龟儿子这样作践我们,就不怕天打雷劈吗?鱼幼骂道,滚回去,鸡肠狗肚的东西,谁让你来的?老龚受了气,不再声张,像个木头一样,两只脚在地上发出迟钝的声音。旧历的十五晚,草桥村人山人海,数不清的手电筒光在田塍地角、岸上河里晃动。大家都在期待一个特殊时刻:菩萨在岩石上显灵!月亮缓缓地爬升,河谷的雾气渐渐散去,河岸上的岩石越来越分明,月光从斜射变成直射,岩石下攒动的人群正在仰视着,突然,一阵喧哗,有人说,显灵了,快看,快看!成千上万的人从岸上跳入河里,扑向对面岩石滴落的泉水!鱼幼拉着吉星场,通的一声,河水立即淹没了大腿,冷水漫上了肚脐,鱼幼站立不稳,幸好老龚在后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直接把她举过了其他的头部,直接举着水壶,放在泉水下。

这时候,身后的一块干田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一大堆柴火,旁边的人有条不紊地拿起木材,往火堆里放。冻得哆嗦的人纷纷往里挤,却有人在高呼,排队,排队,张仙娘在此,为大家画符,有灾的逢凶化吉,无灾的平安终身!一块钱一张符,配合圣水喝呀,灵验得很哪,百分之百,有效果!吉星场凑不拢,踉踉跄跄,被疯狂的人群挤到外围,远离了传说中的菩萨和圣泉。庆幸的是有老龚,他保护了鱼幼,接了一壶圣水,从沸腾、攘夺、叫嚣的人群中成功地突围,哆嗦着,爬上了岸,衣服裤子水淋淋的。老龚流着鼻涕说,回家吗?鱼幼说,干脆再找张仙娘画符,稳妥些!老龚带着吉星场、鱼幼,掀开人群,走了进去。火堆旁是满满的人,围着一个枯瘦的老太婆,老太婆大概就是张仙娘吧。她闭着眼,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叨。老龚扑到桌子前面,把老太婆吓了一大跳,老太婆说,胖哥,你要干什么?老龚浑身冒着热气,一股暖意围了上来,他说,烤火,我好冷啊。老太婆说,要画符,到后面排队,烤火的回家去!老龚、鱼幼和吉星场三个人的衣服裤子滴着水,站到哪里,哪里就会自动闪开,他们打着喷嚏,乖乖地排队。轮到老龚了,他鼻子冻得塞住了,鼻涕横流,嘴唇发乌。老太婆说,胖哥心里想些什么,说来听听?老龚牙齿打战,咯咯咯地响,他说,烤火!老太婆说,走开,下一个!鱼幼说,我弟弟有凶事,希望化解!老太婆随手在草纸上画了一只乌龟,交给旁边一位中年妇女说,带这个小妹去施法,把符给她贴上!记住,要贴在肚脐上,三周不准洗澡!吉星场走上前,老太婆说,小伙子,你呢?吉星场说,我冷啊,衣服裤子湿了。老太婆随手在草纸上,也画了一只乌龟,交给旁边的中年男人说,带这个小弟弟去施法,把符贴上!还是贴在肚脐上,七周之内不能洗澡,一定要忌讳呀!

河谷里,冬天的雾气像魔术师一样,突然无中生有,笼罩了田地和远近的村庄,面前只露着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在微弱的电筒光里,老龚、鱼幼和吉星场三个人恍惚迷路了。他们举着手电筒,半信半疑地走着,先前走过的路还没有进入记忆,一切同当初一样陌生,一条结霜的土路,一排亮着电灯的红砖房子,寂静的校门,铁栅栏虚掩,无人进出。

回家了。旧房门嘎吱地回应了一声,鱼幼吓了一大跳。刚一打开灯,老龚就瘫倒在沙发上了。“姐,我们还信这个呀?”吉星场打着呵欠,突然从灯光下清醒了过来。老龚肥大的头晃动着明亮的光,整个人倾斜在破沙发里,鼻息如雷,像一座正在倒塌的大山。鱼幼笑道,千辛万苦,怎么不信?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自然就信了。

吉星场含糊其辞:我什么也不信,只相信姐的。说完,瞌睡虫压在眼皮子上,越来越沉重,鱼幼的影子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