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无 赖
无 赖

从芙蓉市人民医院到华阳省人民医院,解放军陆军医院第X医院,吉星场经历了三次全面的体检,得出的结论都是基本健康。云梦区副区长白乐亲自陪同吉星场检查,华阳省人民医院最好的医生当着白乐的面说,吉星场身体没问题,保证能活九十岁。白乐笑着把吉星场从医院大楼推出来,站在阳光下,看着吉星场发青的脸说,这下子该回去当副区长了吧?吉星场的头部刺痛,浑身难受,软弱无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是,老白,我还是很难受啊。白乐不耐烦地说,你不信我的话,总得相信医生的话吧?区政府的事多,白乐能抽空来陪吉星场,作为朋友,这简直是仁至义尽了。

很长一段时间,苏幕遮没给吉星场打过电话。吉星场挨打后,苏幕遮带着手下人到医院看望过一次,提了几个苹果,顺口留下几句话:安心疗养,区政府的事情暂时不要操心,有人顶着,毛主席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苏幕遮说得感人肺腑,吉星场从肌肉痛到骨头,自然产生了共鸣,苏幕遮似乎对伤痛有特别的研究,他说出的话如此恰当,远比医生的器械和药物来得温馨和熨帖。吉星场就放心地享受了一段时间苏幕遮的安慰和包容,没去关注区政府的事了。当身体的伤接近愈合的时候,吉星场就隐隐有些不安:苏书记一直不打电话来,这太不正常了。当下属的,主动些吧,吉星场很想到区政府去看看,可是,糟糕的身体不允许。吉星场现在的严重症状是西医无法解释的:头晕,浑身乏力,恶心,腹胀。中医号脉,无非是说些套话,什么清热祛湿,补肾养气,扶正祛邪,安神养脑。鼓鼓囊囊,一大袋子草药,煎熬得满屋子草药味,连上下楼的同事也在惊呼:呀,什么气味?既不是排骨,也不是鸡鸭!

中药讲慢慢调理,吉星场呢,越调理,症状越是严重,耐心尚好的鱼幼渐渐沉不住气了。吉星场的身体是一百个不舒服,鱼幼是不能给他任何安慰的了。吉星场沉浸在书里,看上一会儿,头重脚轻,仿佛要天崩地裂,赶紧把书扔了,跟鱼幼打了个招呼“我出门散散步!”便匆匆走了。吉星场走在炎热空旷的正午,胃里空空的,却不想吃东西。鱼幼早已习惯他这么在外面闲逛了,不给他做午饭,她有自己的事要做——在学院门口搭建了一个摊子做云贵油茶卖,听说摆了两三天,生意好得不得了。吉星场走到街上,看见中药铺门口的长凳子坐了许多老头子和老太婆,静静地,等着里面的老中医诊脉。吉星场身体不舒服,自然走拢,靠着凳子边坐了下来。老年人们诧异地看了看吉星场,像他这么年轻的人,似乎没有第二个。老中医须发皆白,慢条斯理地握着每一个老人的手腕,老人们并不说话,只听老中医说话,他们看病并不是只看自己,还要看其他人。吉星场觉得可笑,人啊,再多的苦难也有好奇心。轮到吉星场伸手给老中医的时候,老人们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他身上了。吉星场有些不好意思,老头子的手凉冰冰的,软绵绵的,托着吉星场的手腕,摸了两次还是没感觉。吉星场觉得这个老中医身体实在太过糟糕,他的脉象分析起来很不正常,像个真正的病人。老头子连续咳嗽,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声音喑哑:小伙子,哪里不舒服啊?吉星场难过地说,哪里都不舒服,我到底是怎么了?老头子颤巍巍地拿起毛笔,写了几个漂亮的毛笔字:扶正祛邪。吉星场问,什么意思,大爷?老头子慢慢地说,说了你也不懂,人身上有两股气,正气和邪气,就像社会一样……

吉星场苦恼地说,大爷,每天啊,我全身上下,数来数去,有一百多处不舒服呢。老头子咧嘴笑道,看看门口这些老人,他们还是真正的疾病,不只是不舒服!吉星场转身问身边一位老大娘:老人家,你有些什么毛病呢?老大娘微笑道,我们这些人,活一天算一天,管球他啥毛病哟!老大娘居然骂人,还是笑着骂的,她什么意思嘛。老头子草草给吉星场写了一张单子,旁边的小妹子立即伸手抓了过去,拉开药橱抽屉,乒乒乓乓开始抓药了。吉星场还想和老头子探讨,老头子慈祥的脸开始变颜色了,“年轻人,我提醒你两句,不要把命看得那么贵重,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死不了!”

正在大事修建的蛐蛐镇就是个乱七八糟的大工地,黄色的挖掘机、装载机,铅灰色的水泥泵罐车,满是泥浆的运渣车,往来呼啸,人们避之不及,被卷扬而起的尘埃吞噬。街道凹凸不平,好像月球表面。吉星场好不容易逃出小镇,沿着芙蓉江,走上一条僻静的水泥路。在密植的水稻和玉米之间,水泥路灰白的颜色异常明显。吉星场拎着一袋子中药,一个人走着,当空的太阳把他的影子压缩成一团黑斑,环绕在皮鞋周围,若有若无。汗水蒸发,身体空虚了,吉星场只感觉到一件衬衣的重量,肩膀、胸脯、肚腹、大腿,空荡荡的,轻飘飘的,似乎不存在一样。吉星场恐怖地用手抚摸着身体,感觉到皮肤也像一层空虚的纸,正在风里摇曳,手臂与身体脱节了,抚摸到的事物完全陌生,与脑袋失去联系。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吉星场疯狂地朝回奔跑,他觉得后面有看不见的野兽在追逐。他的腿有力了,脚飞起来了,一阵狂奔,树荫出现,静谧的街道,熟悉的学院大门,鱼幼的油茶摊子优雅地等着客人。鱼幼呢,她扎着羊角辫,一张修长的脸闪动着明亮的眸子,丰润的嘴唇安静而甜蜜,好像说不完的话。吉星场脸青面黑,仓皇跑进校门,直接窜进了家,轰然一声倒在床上。鱼幼随后追回来,看吉星场已倒在床上,人事不省。摸摸额头,时而滚烫,时而冰冷。脸色发灰,浑身汗水像打开了自来水龙头,衣裳湿透,还在不停地溢出冷汗。

傍晚,吉星场才苏醒,说是口渴。鱼幼端了开水送到吉星场嘴边,吉星场哆嗦着说冷。鱼幼说,这是夏天啊,哪里冷呢?吉星场说,有很多的冷风吹来,我觉得房子在动,床在动,屋子外的树也在动——我受不了!鱼幼说,什么也没有,小吉,你产生幻觉了。吉星场突然抓住鱼幼的手说,姐呀,抓住我的身体,别放,你一放手,我就会被风吹走,从窗口吹到对面的楼顶……鱼幼只得伸手紧紧抓住吉星场的手,安慰道,好了,现在没事了,十二级台风也吹不走你了,小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