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恩 怨
恩 怨

在十来个摊贩怪异的目光中,鱼幼把悬挂了几年的“云贵油茶”的蓝布幌子扯了下来。一群坐在桌子边等着送油茶的男女学生诧异地望着鱼幼,“辫子姐姐,你不卖油茶了吗?”鱼幼笑道,对不起,我要改行了。旁边的女摊贩用手抓着鱼幼的手说,大家说好的,都不拆,你怎么啦?是不是你弟弟的原因?鱼幼说,不是的,与他无关,我自己的决定。大胖子老龚拿着把黑亮的尖刀,一边挥动一边骂着人走到鱼幼的摊子边,“是不是那个副区长恐吓了你,老子到区政府把他宰了!”鱼幼说,老龚,不关你的事,快卖肉去吧。老龚气势汹汹地骂道,鱼幼,不要怕,就是皇帝来了,也抢不走你的摊子。即便如此,鱼幼还是不紧不慢,把摊子上东西全部搬走了。

第二天,宗瑜带着二十来个男青年,依旧用电声喇叭喊话,十来个摊主仍然忙着自己的生意。宗瑜说,先主动拆的摊主可以获得奖励,如不配合,街道办将配合区政府执法!宗瑜的话没说完,突然间,大胖子老龚拿着明晃晃的尖刀,走到太阳下,指着宗瑜骂道,混蛋,就只会欺负一个外地妇女,叫你们那个姓吉的副区长出来,老子今天要当面质问他几个问题!宗瑜说,胖子,不得无礼,拆迁是政府的事,不是某个领导的决定!老龚挥舞尖刀,扑向宗瑜,宗瑜警告道,放下凶器,胖子,不要做犯法的事!老龚听不进,尖刀逼近了宗瑜,宗瑜一声令下,四五个青年突然伸手把老龚放倒,抢走了那把尖刀。随即,老龚被送进了派出所。

此后几天,拆迁顺利完成,没有超过区委办公会议定下的最后日期。吉星场从外地出差回来,听了宗瑜的汇报,听说老龚被抓了,心情比较沉重。老龚再次从派出所放出,这一次又是吉星场帮的忙。老龚走出派出所,狠狠地甩出一句话:吉星场,你这个缩头乌龟!老龚四处寻找吉星场,要与吉星场理论一番。终于,在吉星场上班的途中,准确地说,是在学院大门口,准备横穿马路,被老龚瞅到了。老龚一把按倒吉星场,挥动拳头,把吉星场从头至尾,扎扎实实打了一顿。那是中午,雨水很大,校门口的行人稀少,且打着雨伞,人的模样不易辨认。吉星场没撑伞,袭击吉星场的老龚也没撑伞,从学校大门口的监控器可以清楚地了解整个事件的全过程。老龚的体貌特征太明显了,派出所的人两次逮他,印象十分深刻,但吉星场还是主张息事宁人,算啦。如果老龚这次进了派出所,恐怕不是拘留罚款能了结的。老龚出手重,竟然打断了吉星场两根肋骨,照理,判刑一至三年都可以,如果吉星场要起诉的话。

吉星场很有几年没挨过这样的毒打了。屠户的拳头,那是把人当成一头萍鹿来揍,偏偏吉星场身体单瘦,直接打在骨头上,伤得重,痛得厉害。再粗鲁的人也有精明的时候。老龚吓得躲起来了,他害怕被派出所逮住——前两次是吉星场帮忙才放出来的,这一次,把放他的人打了,一旦抓住,可能只有老老实实坐牢去了。幸亏老龚多了个心眼,他真害怕把吉星场打死打残了,便委婉地告诉鱼幼,吉星场挨打了。鱼幼到镇医院照顾吉星场,然后又护送吉星场到家——学院二楼的四十平方米的房子。一打开门,一股霉馊味扑面而来。室内到处尘垢,一张床上堆满了书,另外一张床,床单皱巴巴的卷着,被子凌乱,枕头上堆着一摞书。书桌上是饼干、方便面盒子破碎的包装,还有一堆带壳的炒花生和胡豆。床上、茶几上、书桌上随意丢着吉星场的脏衣服,整个屋子乱糟糟的,像个狗窝。虽然研究生毕业,当了高校教师,但生活状况同南辕农场相比,没有任何变化。鱼幼鼻子一酸,眼角掉下几滴眼泪。把身上缠满绷带的吉星场平稳地安放在床上,鱼幼便不断地用水壶烧开水,为吉星场的家做清洁大扫除了。

吉星场肋骨受伤,连呼吸也感觉困难,起身上厕所、吃饭、换衣服几乎都要人伺候。鱼幼每天晚上忙碌到十点钟,方才往她租的地方走,一个人要走通整个蛐蛐镇,心里总是发虚害怕。看着吉星场的可怜相,特别是挨了打之后的痛苦状况,鱼幼便动了恻隐之心,把另外一张床打扫出来,方便中午晚上睡觉。起初,鱼幼还要把门闩上才睡得稳,听着吉星场时轻时重的呻吟,不时要担惊受怕,拉灯起来看个究竟或者询问几声,觉得闩门的举动是愚蠢之举。吉星场连翻身都困难,他还能做些什么?鱼幼干脆把门打开,自己睡在床上,即便关灯,也能在黑暗中听到吉星场的动静。均匀的呼吸,粗重的呼噜,惊惶的呼吼,或者伤口引起的呻吟,都会牵动鱼幼的心,她轻声地问,小吉,你怎么啦?吉星场若是睡着了,不会声张,鱼幼便甜蜜地进入梦乡。吉星场若是醒过来了,低低地咳嗽,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鱼幼就轻手轻脚起来,打开灯,走到吉星场的床边,捧着他的脸或手看一看。吉星场的眼睛柔弱而温和,黑暗中,沉淀着深沉的忧郁,鱼幼注视他几秒钟,他又安静地入睡了。

骨骼的伤,恢复最为缓慢。鱼幼已经习惯了在吉星场的旧房子里浪费时间,洗衣服,拖地板,擦家具,然后,出门到学院门口买早点,买蔬菜水果和鸡鸭鱼肉,大包小包地拎着往楼上气喘吁吁地走,遇到同一楼的邻居打招呼,鱼幼主动微笑地说,我是小吉的姐姐,他病了,我来照顾一下。在走廊上,鱼幼站在灶台前,熟练地生煤火,炖鸡汤,炒蔬菜,然后,嗤的一声,一瓢冷水倒在锅里,意味着一顿饭的工作结束了。吉星场就这样被鱼幼伺候了两个多月,身上的皮肉伤几乎痊愈,肋骨的伤也无大碍,脸上多长了肉,肤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家里的活儿越来越熟,空闲时间就越来越多,鱼幼抄着手,站在走廊上,爽朗地笑道,小吉呀,姐像照顾月母子一样照顾你,你看你,一身都是肥肉,别懒在床上,应该跑步锻炼得了。吉星场才不会下床呢,他捧着书读,可以连续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得意地笑,有时候苦苦沉思。显然,鱼幼无法进入他那个遥远、孤独而神秘的世界。好动的鱼幼在走廊上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手里不停地织着毛衣,眼睛却飞到学院门口,那里大群的学生聚集在出售零食的摊贩周围,她可能想起了不久以前的美好日子。云贵油茶的布幌子在风中飘荡,鱼幼垂着两只羊角辫,两只手忙碌着,面前是崇拜她的男生和称呼她为辫子姐姐的娇小女生。“我可以回到从前的生活!”鱼幼骄傲地对着自己宣称,她心中有了一个人生计划,在华阳理工学院的门口摆摊出售云贵油茶,挣钱培养二丫丫,以后出国留学。

从另一个方面,躺在床上的这个大男人越来越不像个身体欠缺健康的人,而是他的精神有一种病态的依赖性。他需要女人——不是肉体的愉悦和性的放纵——在心智上,他有一种罕见的婴儿习性,利用女人的性格弱点来欺骗自我,他撒娇的本领实在是高,鱼幼觉得她上当了,而且悔之晚矣,她陷入了他预设的逻辑陷阱。女人,在逻辑方面始终存在致命的软肋,一旦受伤,恐怕不是老龚那拳头制造的痛苦吧。

鱼幼依旧保留了开着门睡觉的习惯,虽然吉星场可以自己起床,喝水,上厕所,或者干点儿别的什么。关上灯,门开着,黑暗也有自由流动的需要。鱼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眼里一片虚无。在黑暗的另一个角落,却生长着无比丰富的内容,植物一样,把根须扎下来,依附在土壤和水之上。肉体康复了,吉星场开始做噩梦——大量的、无休止的暴力场面——他那些挨打的经历混杂在当前的生活情节之中,精神错乱会让人的意志瞬间崩溃。

那山,你是我姐夫,我是你姐夫!

红小妃,我借你的钱这辈子还不清了!

苏幕遮,别用脚踢我的脸,我的眼镜碎了!

顾轻狂,别和我离婚,别抛弃我,跟了钱多的老金,他那么老,可以当你爹的爹了!

老龚,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竟然一封也不回复,我一个夏天就在等你一封信,怎么回事?

二三子,你的刀子插进我的肚子,啊,我要死了,肠子都露出来了!

红尘,让我读芙蓉国际学校,我在小学是第一名哪!

鱼幼穿着睡衣,蹑手蹑脚,在黑暗中走到吉星场的床边,希望听到他嘴里说出鱼幼的名字,不管是诅咒还是爱慕。可惜她站得腿脚发麻,他那么吝啬,居然没有说到一次——这个虚伪的男人,他心中根本没有鱼幼的位置。这么长的时间照顾他,还不说从前,借他那么多的钱。鱼幼有些恼怒,她回转身,准备把门关上,却突然听见吉星场的哭声——一个男人嘤嘤的哭,幼稚的哭,软弱无能的哭——女人的软心肠就被这无端的哭揪住了。鱼幼浑身发软,脸缀满泪珠,再次来到吉星场床前,俯下身子,无限接近,抓住溺水者一样伸出的绝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