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 迁
吉娃娃才满十一岁,但身体发育得像一个青春少女,心智也比同龄的女孩子成熟得多。外婆是个农村老太婆,陪她住在芙蓉花园,除了帮她煮饭洗衣服,显然不能解决她内心的矛盾和困惑。吉星场每周与吉娃娃见一面,请她吃饭,顺便谈心,了解一下她的成长情况。让吉星场倍感骄傲的是,吉娃娃简直是他的化身,形神酷肖,若不是性别之差,就等于另一个吉星场在世界上出现。吉娃娃是他生命的奇迹,也是他被浪费掉的青春的补偿。从吉娃娃出生以来,吉星场亲自照顾的时间屈指可数,他这个父亲完全称得上不称职。奇怪的是,吉娃娃天生有恋父的倾向,她并不计较吉星场的过去。吉娃娃挺懂事,从不在吉星场提起她母亲的半点消息。
吉娃娃小学快毕业了,一个非常具体的问题出来了:到底找哪所初中学校?红尘人在木鱼县,把这事完全安排给他。她说,花再多的钱都无所谓,反正一人一半,她出得起钱。吉星场考察了几所普通的初中学校,红尘都不满意,她希望吉娃娃能进入芙蓉市最好的几所初中学校,比如芙蓉国际学校,芙蓉市实验中学,云梦实验外国语学校,华阳大学附中,菩提寺一中。但是,在一座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一个学生读书成绩又不咋地,要进这三所名校,怎么可能?红尘买的芙蓉花园修得比较早,位置偏僻,属于刚刚成立的芙蓉市高新区,距离传统的重点中学十分遥远。目前的高新区,辖区内只有一所像模像样的初中,还是一家国防厂矿子弟校,外人要进校读书,必须由区政府统一协调。若是吉娃娃的户口转到吉星场的户口簿上,按照划片招生的政策,也只能读华阳理工学院附属中学。不过,华阳理工学院附属中学只是一所普通中学,学院的教师子女均以读这所学校为耻。学校所招的学生,都是附近几条街道的市民子弟。华阳理工学院的教师子女,每年有几个照顾指标,可以进入区重点中学。吉星场打听了一下,同吉娃娃这一批进初中的教师子女人数最多,包括顾轻狂的子女在内,达到二十五人。这是华阳理工学院前所未有的。原因嘛,就是最近两年分配和工作调动来的教师很多。吉娃娃要读重点初中,困难重重,不堪设想。
红尘逼得紧,吉星场这里却放得松。吉星场的想法不一样,读书主要靠自己,学校只是一个因素。若是成绩不好,即使通过其他手段进了名校,学校也不过是像一件名牌衣服,消费完了,便往垃圾堆里扔。人还是那个人,没有因为衣服改变了什么。吉星场的这种态度,在红尘眼里就是不负责的表现。两个人隔得远,电话里吵架,往往费用高,吵不赢,直接把电话挂了,吵的效果也不甚好。自从吉星场交流到蛐蛐区政府挂了个副区长的职务后,红尘就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来逼问吉娃娃读初中的事了。她深信一个区政府的副区长,哪怕是挂名的副区长,子女天生就该读重点学校。副区长是一匹官哪!吉星场曾经给红尘解释过他的工作性质:做的是政府官员的事,实质上还是一位普通的大学教师!红尘说,可以争取调到区政府去,无非就是钱嘛,要多少拿多少!吉星场说,你不懂!红尘说,书呆子,迂老夫子,蠢货!
说到工作归宿问题,苏幕遮曾经有意无意问过吉星场一句话:一年后,怎么办?回原单位,还是正式调区政府?吉星场说,老苏,这个事情恐怕你帮不上忙吧?苏幕遮笑道,若是你要正式调到区政府来——并且担任实职——继续当你的副区长,确实,我这个层次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只是当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嘛,恐怕你又不愿意。吉星场笑道,除了读两本书,我有何德何能待在副区长的位置,你看,区政府里能人多的是,人家在基层干了几十年,还什么职务也没有呢。苏幕遮笑道,那也不一定,要干实事,蛐蛐镇要发展,我们就要努力,然后跟着发展,镇改区,大家的级别水涨船高,顺理成章,多好的事情!老吉,话不多说了,一年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成不成在你自己!
新成立的区政府事情可多呢。虽是挂职副区长,分配给吉星场的工作任务全是实打实的,定期汇报,年度考核,各种各样难以完成的指标。对吉星场来说,他的职权范围内最艰巨的任务还是高校用地的征用拆迁。按照最新规划,蛐蛐镇除了镇政府办公楼、原教学建筑和用地,其他商业和居民建筑及其用地一律拆迁、征用,重新规划设计,这几乎是个翻天覆地的工程。拆迁建筑,单位的好解决,居民的也好解决,最难解决的是那些摆摊设点非法搭建的临时建筑。就像鱼幼这一批人,在大学门口长期摆摊,所占用地几乎合法化了。原省银行学校旁边是一家酒厂,前几年垮掉了,外面的平房门市低价出售给了摆摊的人员,居然还有交易记录。这个东西解决起来最麻烦。酒厂垮了,没办法协商。但土地国有,这是没有争议的。摆摊的人虽然付了款,那也只是地面上那点儿建筑的费用。蛐蛐镇政府几年前就在想方设法从摆摊的人手里把门市买回去,无奈要价太高,一直拖到现在。越拖,价格距离越拉得远,或者干脆没有商量的余地。镇改区,土地变黄金。加上这一带将集中扩建高校,学生消费的生意也会更火爆,小贩们是打死也不会撤离这个地方的。
吉星场带着区政府、街道办的二十来个人,每天到老酒厂门市前,拿着电声喇叭向摊贩宣讲拆迁政策。摊贩们忙碌着自己的生意,对吉星场等人的所作所为置若罔闻。区委办公会给出的拆迁期限是三个月,倒计时牌就悬挂在省银行校门口,每天晚上总会掉落在地上。吉星场只得亲自捡起来,重新挂到醒目的位置。眼看日子一天天临近,十来家摊贩毫无妥协搬迁的迹象,吉星场心慌了,他私下询问街道办主任宗瑜:怎样打开一个突破口,让工作有点儿进展?宗瑜笑道,副区长,说句得罪你的话,愿不愿意听?吉星场问,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宗瑜低声说,摆摊的这些家伙都知道鱼幼是副区长的姐姐,大家都看着——看你咋办?吉星场愁眉苦脸地说,那我咋办?宗瑜说,狠下心来,从你姐姐的门市开始拆!吉星场搓着手,感到为难,“我能有今天,都是我姐姐培养的结果,我下不了手!”宗瑜说,除此之外,天王老子来了,也等于零!吉星场说,老天憋得人要死啊。宗瑜说,副区长觉得为难,可以不直接出面,只需要你下命令就行,冲锋陷阵的事,兄弟们干!吉星场叹息道,拆迁出了事,像电视上播放的那些自焚啊上吊啊跳楼啊,我要承担责任,苏书记也要承担责任!宗瑜笑道,副区长,我们听你的,你好好考虑吧。
吉星场硬着头皮,站在鱼幼租住的房子门口等她收摊回屋子。还是十一点半,鱼幼打着手电筒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来。“姐姐!”吉星场喊了一声。鱼幼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直接往巷子里走。吉星场跟在后面,鱼幼说,小吉,你我身份不同了,要说公事就在大白天说,当着大家的面说,我累了,想休息。吉星场说,姐姐,我来不是说公事。鱼幼把门打开,平静地说,那你进来吧。一进门,鱼幼就开始脱衣服,吉星场吓得往外退,鱼幼冷笑道,不要怕,我的身体你不是没有见过!吉星场说,对不起,姐。鱼幼不客气地说,小吉,不,应该喊你副区长才是,我不是你姐,我没那份福气!吉星场说,我理解你!鱼幼说,我也理解你,但理解有什么用?吉星场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鱼幼说,那好吧,副区长,我鱼幼前半辈子落难,有些你清楚,有些你不清楚。鱼幼把背部和腰上的伤疤展示给吉星场看,吉星场闭上眼睛,他害怕鱼幼说出任何事实,鱼幼还是说了,“二三子嫌弃我的身子,嫌我脏,嫌我和别的男人睡过觉,他不相信我本身是干净的,无休止地折磨我,可我还抱着希望。”鱼幼穿上了一件白色的汗衫,用手把吉星场的手从眼眶移动开,笑道,没那么恐怖,你现在可以看我了。鱼幼叹息道,原以为我在蛐蛐镇可以落脚,摆个摊挣钱,把二丫丫培养出国,这门市一拆,一切都是梦了。吉星场说,我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弟弟,但我绝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可以不拆你的门市,但区政府的决定,土地是国家的,其他人来拆,你怎么办?鱼幼摇着头说,不知道,没有这个摊子,我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供养二丫丫读高价的私立学校!吉星场说,姐,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到我们学院门口摆摊,那里学生也不少啊,有机会你过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