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镇
从木鱼县城驶往芙蓉市的长途汽车,必须花五个小时翻越海拔三千米的崆峒山。崆峒山巍峨入云,一年四季,极少有云开日出的景象。吉星场就遇到过一次,似乎预示着他将会成为未来生活的宠儿。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蜗行,上山时,像个患了严重肺病的老人,气喘吁吁,随时可能倒下。然而,汽车登上盘山公路的制高点,厚重绵延的云团突然裂开,露出大片纯净的蓝色。带着水汽的风强劲地吹来,车窗外,植物的绿叶闪着亮光,在幽深的道路旁有节拍地摇曳。虽然是九月,山下稻田金黄,收割后的地方剩着枯草和野水,山上却是植物最丰茂的时刻。叫不出名字的野果正在成熟,周围又有鲜花刚刚开放。吉星场贪婪地呼吸着难得的空气,过去种种不如意自动消失,灵魂在自我更新,肉体变得年轻了。
崆峒山在地理上的作用,相当于一把分割气候的利刃。木鱼县所在地属于山地和丘陵,绵延不绝五百里,找不到一块平地,因而,常年多雾潮湿。芙蓉市在崆峒山的另一方,地势趋缓,千里平畴,尽是良田美舍,终年丽日阳光,辉煌神仙世界。从崆峒山倾泻而下的众多溪流,在平地上逐渐汇聚壮大,形成著名的芙蓉江,芙蓉市就出现在芙蓉花最繁盛的江边。秋天,三色芙蓉在江流两岸怒放,一时千朵万朵,水里空中,相映生辉。
从华阳政法大学法学硕士毕业,吉星场分配到了华阳理工学院——位于芙蓉市最繁华的云梦区的一所老牌学校。这个结果,吉星场当时是非常满意的。可是,到华阳理工学院报到后,他却接到通知,到华阳理工学院蛐蛐分院上班。蛐蛐分院在离城三十公里外的蛐蛐镇,前身是华阳省财经学校,刚刚兼并入华阳理工学院。学院新分配的教职工一律到蛐蛐分院,这是学院的政策。从云梦区乘坐168路公交车可以直达蛐蛐镇,华阳理工学院的师生戏称这是一条吉祥的线路,一路发嘛,多好的数字呢。偏偏吉星场的姓又是个吉,一切美好的寓意都在此巧合,莫非天意!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吉星场登上168路公交车,东颠西簸,约摸一个小时四十分钟,蛐蛐镇终于到了。
蛐蛐分院的房子虽然是五十年代修建的房子,红砖青瓦,格局窄小,但围墙却异常高大坚固,由青砖垒砌,赫然把学校和周围的民居区分开来。想当初,镇上居住的多是农民,而财经中专学校里面的学生一毕业,分到全省各地至少也是县级各大单位的财经人员。加上封闭管理,外人无法进入校园,围墙外的居民对学校内的一切始终充满了神秘感。经过几十年的积累,围墙上爬满紫藤萝密密麻麻的叶子,植物对外界的好奇感大概也持续了几十年了。财经学校突然改成学院,校门大开,镇上的人却没有几个进来参观了。这几年,芙蓉市内的七八所老牌子高校先后把蛐蛐镇的专科学校和中专学校兼并了过去,镇上的大学校门洞开,到处是大学生,居民们摆摊设点,忙着做生意赚钱,谁有那份闲心到校园里溜达?
吉星场一到蛐蛐分院,就分到了一套四十平方米的旧房子。房子在二楼,有两个卧室,一个小客厅,厨房搭在走廊上,公用厕所在楼角处,洗澡要到食堂旁边的锅炉房。学校周围,从早到晚总是锅碗瓢盆,炊烟弥漫,鸡犬相闻,臭水横流,人畜粪便到处都是。蛐蛐分院全是读华阳理工学院新设的三个文科专业的学生。政法系,经管系,艺术系。华阳理工学院是一所以工科为主的老牌高校,文科专业的地位如同所处的地理位置。开学之初,华阳理工学院的院长慕云雪专程来蛐蛐分院给一千多师生训话打气。慕云雪把五年后的学院景象提前描述出来了:学院整体搬迁到蛐蛐镇,学院更名为华阳理工大学,从目前的省属高校升级为部属高校,海内外招聘大学教授,硕士、博士堆满仓库!慕云雪刚刚上任,他盯准了蛐蛐镇这块黄金地皮,华阳理工学院飞速发展的巨大空间就在这里,市内其他高校还在沉睡,不能打草惊蛇!
就这样,吉星场开始了高校教师的职业生活。除非万不得已,吉星场是不出门的,他就整天整月地坐在书房里研究法学,偶尔附近的农民在院子里焚烧垃圾,刺鼻的气味被风刮到他居住的楼上,他只得戴上口罩,关紧窗户,拉上窗帘。但是,这个镇的名字不假:蛐蛐镇。镇上确实盛产蛐蛐,秋天大量出现,上市交易。书房窗户关得再紧,总有蛐蛐出现在吉星场的书桌上。他非常同情这些小动物,这块土地本来是它们的,只是人类不断繁衍,逐渐侵蚀了它们的生存空间,它们才四处退缩。吉星场从不伤害这些小家伙,他用手掌给它们柔弱的肉体提供温暖,让它们获得安全,听着它们开心地唱歌。他曾经写信给市政府,请求恢复古老的蛐蛐节,也是为了让领导们重视镇上的环境治理。蛐蛐镇毗邻芙蓉江,而且还是上游位置,是芙蓉市两百万人饮用水的取水之地。近几年,不断有市民打电话给电视台,反映蛐蛐镇的污染问题。
市政府终于有了反应,最新的政策出来了:镇上居民和农民在三年内完成迁居安置,所有污染企业一年内完成搬迁,蛐蛐镇的土地全部用于高校建设、高档商品住宅和文化旅游开发。消息传出,就有不少搞房地产的商人开车来镇上考察,这块不起眼的土地便突然富得流油了。小小的蛐蛐镇挤满了各色人物,到处是工地,狭窄破陋的水泥路上随时堵车。一天的忙碌从清晨六点钟就开始了,机动车的轰鸣,农民清楚的咳嗽,鸡鸭的欢叫,耳朵里,这些杂乱无章的内容把肉体里的灵魂吵醒,起床,洗脸,跑步,吃饭,进教室上课。各种重型的工程车往来不断,压得地皮凹陷,房屋震颤。自行车、摩托车、人力三轮车,铃声和汽笛声交错纷呈,赶路的人互相抱怨,焦虑地望着前方,每一秒钟都不能浪费。吉星场一直有不明原因的头痛,严重影响睡眠,因而特别需要安静的环境。本来,吉星场已经很满意小镇的生活了,但是,小镇的安宁就这样遭到大规模的破坏,仿佛是故意要刁难他一个人似的。吉星场焦躁起来,校园里坐不住了,便走到镇上,大街小巷地乱窜。经过镇政府,走过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是一所古老的学校——以前的省银行学校——如今已经变成了华阳财经学院的分校。这是镇上距离最近的两所高校的分校,但华阳财经学院的分校学生明显要多得多,社会上热衷于财经专业,省银行学校又有传统的优势,人气旺一些,似乎理所当然。
学校对面,聚集的学生更多。路边的零食小吃摊点搭建的彩色塑料帐篷里,摆着几张脏脏的木桌子,周围搁着缺胳膊断腿的塑料凳子。地上散落着残汤剩水,苍蝇飞来飞去。一家挂着“云贵油茶”的蓝色布帘子的摊点上围着一大群学生,看起来,这家摊子的卫生状况要好得多。吉星场去过云贵省一趟,在大山深处的荒唐市,他品尝过云贵油茶的味道。吉星场不由自主,在摊子前停了下来。身材苗条的年轻女生紧靠着身材高大、脸上长痘的男朋友,耐心地等着摊主把做好的油茶端出来。“油茶来了。”随着一串细软的笑声,冒着热气的油茶从头顶降落下来。一双纤巧细柔的手引起了吉星场的注意,他猛一抬头,竟然发现是鱼幼——鱼幼的手,熟悉的动作就像是最清晰的回忆:姐呀,我总算找到你了!鱼幼裹着蓝色的头巾,她的长发在脑后捆成了两条粗辫子。“小吉,见到你了哈。”鱼幼眼窝里、嗓子里堆满了甜蜜的笑,她的脸略显憔悴,但线条更为秀丽,美丝毫没有减少。鱼幼的生意火爆,尤其是俊男美女来了一拨又来一拨。男生崇拜鱼幼,直呼为“林青霞”——林姑娘,隐晦一点儿吧——林青霞曾经有过编辫子的打扮,世界上见过这种打扮的男人并不多,那可是迷魂的。女生亲昵地称呼辫子姐,她们吃油茶还有别的目的,亲眼观摩鱼幼的辫子是怎样编织的,发质优异,更重要的是头部的造型,决定了辫子的风味。鱼幼有空便伸出一只手来,教小女生编辫子。鱼幼忙得不亦乐乎,又怕冷淡了吉星场,只是道歉说,一个人,忙不过来,哪天空了我来学校找你,好吗?吉星场笑着离开了。再走几步,就是一个比较空旷的菜市场。一大片简易的水泥台积着尘垢,靠近门口,一个脑袋和脖子一样粗的大胖子正在挥动一把亮晃晃的尖刀,噗噗地割开萍鹿的胴体,不时扯出一根骨头放在旁边。水泥台下,血迹发黑,两三只土狗紧张地逡巡,只要大胖子丢下点儿碎渣,马上挤到一起,互相争夺,发出凶狠的咆哮声。
吉星场走出来,重新回到鱼幼的摊子边,鱼幼仍然被一群学生包围着。他伸着脑袋朝鱼幼打招呼,但鱼幼埋着头,他没逗留,就回学校了。晚上,再次散步到鱼幼的摊点,鱼幼还是没空,学生们爱吃她做的油茶,她就忙着伺候。挣钱的事,越忙越好。晚上十一点,学生寝室的灯亮了,摆摊的才开始收拾东西。吉星场凑拢,想搭手帮忙,鱼幼轻轻把他推开,笑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做习惯了。吉星场尴尬地退到菜市场门口,发现卖肉的大胖子还坐在一个水泥台上抽烟,黑暗中,胖子脸上的肥肉一耸一耸的,非常吓人。吉星场赶紧走回鱼幼的摊子边,鱼幼收拾完了,拿着手电筒,晃了晃,笑道,小吉,你可以回去了。吉星场笑道,我送你!鱼幼愣了一下,笑道,不用,不用了,老龚和我同路,每天晚上都是他陪我的。鱼幼喊一声:老龚!吉星场瞪大了眼睛——鱼幼的发音——老公?天哪,老公,难道鱼幼已经嫁人了?鱼幼似乎没注意到吉星场脸上突兀的表情,她妩媚地笑了。菜市场里立即蹿出一道笨重的影子,原来,那个卖肉的大胖子就是老龚。吉星场固执地说,姐,我送你!鱼幼羞涩地对着老龚笑道,老龚,咱们一起走吧,这是我的小弟——小吉!老龚一屁股坐在旁边的一把破塑料椅子里,粗鲁地说,你们先走,我还要歇一歇!
鱼幼一手拿着电筒照路,一手牵着吉星场,穿过一条长满青苔的水泥巷子,然后,朝着陡峭的石梯子向上爬。梯子上流淌着恶臭的粪水,不知道哪个地方的下水道堵塞住了。鱼幼手里沁出了热汗,有些滑,嘴里笑道,走这路呀,真的得小心,早先几个月,我是每晚上摔跤,现在,好不容易才熟悉了。
鱼幼住的地方在一座陈旧的板壁房子,穿过狭长的巷子,走到尽头,才是一间小房子。拉开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房子里一片猩红色的灯光。里面是一张单人床,床前搁着一个洗脸架,从上而下,放着红、蓝、黑三种颜色的塑料盆。窗户被一只小橱柜挡着,里面放着制作油茶的材料:籼米,糯米,黄豆,芝麻粉,红油辣椒,花椒油,盐巴,味精,芝麻油。鱼幼把橱柜打开,让吉星场观赏,一边介绍油茶的制作技艺。制作油茶,鱼幼以前不会,她也是最近才学会的。鱼幼得意地关上橱柜,笑道,半路出家,没想到我的手艺还可以,学生特别喜欢呢。
鱼幼正和吉星场聊天,房间的灯突然熄了。鱼幼嘴里轻轻地嗔怪道,龟儿子老龚,又在捣乱!鱼幼拿着电筒,走到巷子里,大声喊了几声:老龚,老龚!房间里的灯很快又亮起来了。鱼幼脱了皮鞋,换了拖鞋,坐在小床上,自言自语道,哎呀,老龚还像个小伙子,经常这样捣乱,不过,我都已经习惯了。吉星场从鱼幼的话里听出了纵容和骄傲,便笑道,我看哪——他多半对你有意思呢。鱼幼哈哈笑道,怎么可能?老龚那副长相,天哪,第一眼,大家都觉得是头熊——大胖熊,该死的熊!鱼幼的话没说完,灯又熄了。鱼幼拿起电筒,刚要说“老龚——”吉星场突然伸手抱住鱼幼,呜呜地哭了起来。鱼幼放下电筒,用手轻轻地拍着吉星场的肩膀,嘴里的叹息在黑暗中传递,一声长,一声短。吉星场要说的话是他以前没机会说的——对鱼幼亏欠太多——借那么多的钱,拖那么久不还,没想到红尘会釜底抽薪,把一笔人情债彻底了结了。可是,那是能用钱了结得了的吗?吉星场一直在打听鱼幼的下落,他不甘心被红尘那样粗暴地斩断了两人的关系。过了一个小时,电灯才亮起来。吉星场擦干了眼睛,整理好头发和衣裳,端正地坐着。鱼幼也快速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裳,端正地坐着。这时候,隔壁传来了脚步声,老龚敲门来了,肥硕的头伸进屋,汗水正从脖子上往下滚落,老龚说,短路了,忙了两个小时,总算搞好了。鱼幼赶紧抓了块毛巾上前,给老龚把脸擦了一遍。老龚看着吉星场,眼珠子突然鼓了出来。鱼幼笑道,刚才介绍过了——我小弟,小吉!老龚重复了一遍,一脸疑惑:什么小吉?鱼小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