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子
黄山一味帮老婆力争这个工程协议,背后还有红小妃的妹妹红尘在怂恿,尤其是红尘新找的男人——特别觉得恶心的二三子,巧舌如簧,几个人的意见累加在一起,力量巨大,黄彰武不方便直接拒绝,只好答应给红小妃了,但是,建议把工程转包给红小妃的妹妹红尘,红小妃直接收百分之二十的手续费,相当于当一个甩手掌柜,又照顾了亲戚关系,肥水不流外人田,多么好的事情啊!黄山把话转给红小妃,红小妃坐在家里反复核算,想了想,自己干下来,也多不了几个钱,转手出去,一滴汗水没流,就白得百分之二十的收益,工程转交给红尘,红尘还欠自己一个人情,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就这样,红尘从地上捡了一个工程。赚钱的事最容易让人亢奋,红尘在红红宾馆的楼上不停地打算盘,钱来钱往,红艳艳的钞票啊,唾液长流,大脑亢奋,直到疲惫的地步。红小妃的为人怎么样,红尘不是不清楚,她是把骨头上的肉啃光了,还要把骨头用来熬油,最后才把骨头丢在地上。说穿了,这个工程修道路是工程指挥部的事,红尘接到手的业务就是搞拆迁。在农村,拆迁人家的祖坟是侮辱祖宗十八代的恶事,天怒人怨,冒犯鬼神,敢去干吗?何况,拆迁的不是一两家,而是上百家的人!如果搞出人命来,又要花钱,还可能坐牢呢。红小妃袖手旁观,等着她的百分之二十的转包费,而前面是刀山火海,等着红尘往里面跳。正当红尘盘算着怎么施展拳脚,尝试拆迁、进入她从未涉足的工程建修领域时,她的妇科病犯了,必须得去芙蓉市人民医院做个小手术,最短的时间也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在要不要二三子陪护的事情上她绞尽脑汁,左右为难。
二三子陪护,当然最好,夫妻嘛,妇科方面的事当然需要丈夫关怀,另外呢,她实在不放心二三子这个人,他就是个管不住自己鸡巴的人。虽说大半年没闹过风流事,但全是在她严密的监控之下。一旦脱离了她的手掌心,二三子会不会乱来,不敢想象。若是二三子留在家做工程,凭他那只脑袋,什么烂主意都想得出来,肯定能把拆迁的事摆平。事实上,工程催得急,二三子也必须留下来。红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在路上,她不断地打电话了解拆迁的情况。住在医院,红尘也是每隔一个小时一个电话,既是关心,也是警告。每次,二三子都是结结巴巴、抖抖索索地说话,红尘很满意男人这种表现。其实,她在家里也安插了眼线,时刻监视二三子,一有异常情况,马上报告,不给二三子干坏事留任何可趁之机。
二三子从县城第六建筑公司请了五十个下岗工人,身着统一的灰色工装,头戴绿色钢盔,每个人手上发一把铁锹,由原第六建筑公司的一个老工头吹着口哨带队,雄赳赳气昂昂,分乘两卡车驶入现场。工人们一跳下车,看到鲤鱼村数百农民拿着锄头、钢钎、木棒,全都吓傻了。六建司的老工头吩咐工人席地而坐,等待时机,反正工资按天数计算。工人没动,村民也没动。到了傍晚,天色昏暗,村民们肚子饿了,估计拆迁的事也干不成了,便散了大半,只留了少数人看守。当然,持续多日,村民警惕性极高,他们在河滩上堆了木柴,又浇了煤油,一有事变,马上点火通知,村里人十分钟内可以全部赶到现场。
估计留守的村民精神有些懈怠了,六建司的老工头一声口哨,吆喝道,伙计们,动手了!工人们坐在地上打盹,没有动静。老工头便扯开嗓门,骂了几分钟,几十个工人方才缓慢地起身,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东张西望,寻找干活的器械。场面闹哄哄的,老工头的话听不见了。突然,从附近树林里钻出来三十来个头戴草帽、身穿烂衣服、手拿着锄头钢钎的人物,直接冲到工人面前,乒乒乓乓打了起来。这边工人猝不及防,纷纷丢了手里的器械,向河里山上逃散,一边口里高呼:鲤鱼村的农民打人了,把六建司的工人打死了!二三子握着相机,噼噼啪啪,抓拍了一些血腥的镜头。然而,二三子的运气似乎也不够好,他挨打了。不到五分钟,打人的那群村民就消失了。六建司这边一清点,身上不同程度受伤的工人有十来人。六建司的老工头带着工友驱车来到南辕镇上,包围了红红宾馆,强烈要求指挥部严惩凶手。二三子价值三千元钱的进口T恤衫被撕了几道口子,胸脯上还有抓伤的痕迹。脸上遭了两拳,一拳揍了鼻子,血流了半碗,另一拳揍了左脸,肿得像半个猪八戒。六建司的十来件血衣,加上二三子手里一摞血腥暴力的照片,足以证明,鲤鱼村的村民干出了违法乱纪的事情。
县里来了人,区公所召开紧急会议,专题解决鲤鱼村发生的暴力事件,鲤鱼村的村委会也列席参加了会议。村支书刘高平对六建司工人受伤的事高度怀疑,他问过村里许多人,大家根本不知道谁参与了偷袭。事情发生在傍晚,天色昏暗,照片上参与袭击的农民面目模糊,无法确认他们的姓名。但是,十来个受伤的工人确实是躺在区医院的病床上,喊脑壳痛喊腰杆流血,这是百分之百的事实。洛城乡的书记和乡长为此事挨了个行政记过处分,黄彰武头大了,上任就出这么一个纰漏,气煞人也。惹事的就是红小妃的妹夫——二三子——黄彰武最讨厌的一个男人。二三子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二杆子,但是,红小妃要等着工程的好处,黄彰武还不敢直接把二三子怎么样。黄彰武只有答应上级,主动协助工程指挥部,稳妥地解决拆迁问题,千方百计避免流血冲突。
有了县区两级政府的协调,拆迁工作开展起来就顺利多了。肖总被野蛮的村民吓破了胆,看到血腥的照片,立即答应重新核算,提高拆迁补偿标准。村支书刘高平召开村民大会,说话有了底气。他说,工程指挥部为了赶工期,已经提高了拆迁补偿标准。村委会可以做一些村民工作,拆迁补偿费里可以划出百分之五的份额,作为村委会的动迁专用经费。刘高平脸上露出了笑容,有了钱,不愁找不到干事的人。这些农民,平常为了一株禾苗都可能大打出手,何况面对的是大量的现金。考虑到涉及的人都是本姓本家族,刘高平比较慎重,他找到村里几个威望很高的长辈商量。长辈分为两派,一是不吭声,等着刘高平说多赔多少钱,一是迫不及待,唯恐工程指挥部变卦。刘高平的亲叔叔刘长卿六零年大灾荒时差点儿饿死,而刘高平的爹因个子高大,饭量大,活生生给饿死了。如果要迁坟,刘高平的爹的坟也得迁。刘长卿说,给死人装面子,不如让活人饱肚子,村里人穷了这么多年,有了这个工程,也算老天有眼,要让鲤鱼村的人发财,过几天舒心日子了。鬼迷日眼的二三子正式出现在鲤鱼村里了,他是以救世主的姿态来的。因为有了二三子的及时指点迷津,鲤鱼村的村民每个家庭将会获得超额一倍的祖坟拆迁补偿。什么意思呢?刘高平不好直接点破,村里也有几只脑袋比较灵活,弯子转得快,跟得上节拍。一夜间,鲤鱼村的刘家坟山便新造出了许多坟堆。陪同肖总现场统计的二三子喝醉了,一路走一路呕吐。肖总也是醉得走路东倒西歪,坐在黄桷树下打盹。汇报上来的拆迁坟堆数量把肖总从梦里吓了出来,他拍着大腿骂道,龟儿子,鲤鱼村是不是被原子弹袭击了?全村人就是死光,也不至于这么多吧!二三子讪笑道,我去点过数,真有这么多呢。肖总骂道,小鬼子,不怕你会算计,和尚的帽子大不了一尺,老子长期搞这个项目,基本上有个定数,报多了上面也批不下来,等于零!二三子只得找刘高平磋商,最后,多报了一百三十座坟。
二三子聘请的六建司几十号工人,干的工作是把坟堆迁到三公里外的荒山上。工程指挥部自己的几辆巨型挖掘机、装载机理直气壮驶入现场,发出怒吼,所到之处,震动得山崩地坼。刘高平看着这些金属巨无霸张牙舞爪,心中升起一种不祥之兆。村里人好稀奇,男女老少有事无事都围在工地周围看热闹。只见这些怪物攀岩走壁如履平地,一铲子下地,再坚硬的石头也瓜分豆剖,轰然坍塌。削、钻、挖、铲、运、卸,转身,下坎,灵活如健儿,几十吨重的大家伙竟然在山地里如鱼得水,全不费力。一天的工作长度将近一公里,这速度和效率,起码相当于全乡的大劳力干一周。工程推进到刘家坟山,挖掘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事。在墓穴之下,竟然还有一些古物。有的是一罐铜钱,有的是几个青花瓷,最神奇的是挖出两罐银币,每罐竟多达一百二十多枚。装载机一铲下去,瓦罐破裂,哗啦一声,上百枚银币便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放学那样,欢呼雀跃,短腿飞奔。村里的老年人认识银币,他们顾不得七老八十,一个鱼跃扑上去,双手便四处捕捉。
最后的工程是开挖凉水井路段。凉水井是一口泉水井,周围是连成一个整体的石坎,泉水从石头缝隙渗出来,汇集为井。为了攻下这个难关,施工人员提前两个小时收班,养精蓄锐,准备第二天大干一场。当天晚上,刘高平做了一个怪梦,他梦见自己的父亲从石头缝里爬出来,伸手把装载机的机械臂死死地揪住,然后,装载机翻倒在地,司机从驾驶室摔了出来,一命呜呼。醒来后,刘高平出了一身冷汗,他走出门,只见皓月当空,月下仍然有人在挑水。明天施工暂时会影响村民用水,但施工方的技术员保证,绝对保护好这口供应几百人饮用水的古井。然而,第二天装载机进场,轰隆轰隆才动两铲,立马趴下。施工方通知村民迅速离开工地,距离至少一公里,这里必须装炸药破石。几百人躲得远远的,唯恐天上飞一块碎石下来,把脑袋砸破。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只看见工地装炸药的地方轻轻腾起一股烟雾,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工地上立刻冲出大量乱石散片,远处近处的树木草丛中,就落雨似的抛下大小不一的石渣。隔了五分钟,确保无任何爆炸的危险后,村民们蜂拥而至破石爆炸的现场。
烈性炸药产生的破坏力像一只尖锐的椎体,直接冲入石头深处,然后,粗暴地撕裂开这些坚硬无比的石头。凉水井上方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一些碎石溅落井中,井水显得有些浑浊。刘高平把脚伸进石头的窟窿里,感觉到有一股热量,好像动物受伤发出来的。到了黄昏,井水发黄,后来发红。挑水的人打着手电筒,照着血一般的井水,不敢把水桶放下去。第二天中午,井水居然突然干涸。这下子不得了,几百个村民围着施工队,把负责爆破的几个工人打得血肉模糊。刘高平出来劝导,还挨了叔叔刘长卿两个耳光。关于这口井,传言越说越玄乎,有人说炸药把刘家坟地的龙脉断了,以后刘家永远不可能产生什么大人物。有人说,凉水井上千年不枯竭,就是因为石头缝隙里有两条红色的蛇,昼夜不停地向井里吐水。现在这一炸,两条蛇炸死了,石头粉碎,井也给废了。
此后,村里的人再也沾不到井水的光了。从前,方圆二十里的人,夏天来挑水,见了刘姓的人总要低三下四陪个笑脸。以后,不可能了。村民们围着井口,齐声哭泣。不过,这些都来得太晚了,公路毛坯算是基本完成,二三子这次赢了。
拆迁工作顺利结束,二三子专门在客来喜饭店办了一桌酒席答谢各方人士。按照百分之二十比例收取转让费,红小妃实际所得款项超出了预想。按协议规定,提前完成施工任务,工程结算款不仅到账快,还提高了百分之八的比例支付。二三子得到的就更多了。红尘在酒桌上当场搂住他,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作为最大的物质奖励。二三子一得意,多喝了两杯,竟然把他想的歪点子说出来,满桌哗然。原来,打人的一方也是二三子雇佣的。王八蛋,害死人了。黄彰武恨不得站起来踢他几脚,黄山恨不得从桌子底下钻过去。
二三子这个小鬼子,他的脑子结构大概与正常的聪明人还有一米的距离,他想出来的点子不能简单地称为聪明,应该叫异乎寻常的诡异。红小妃听得入神,连呼过瘾。只是可怜了县六建司那十来个受伤的工人,不明不白被人打了一顿。至于鲤鱼村的刘高平这些村干部,对二三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要把二三子当成神了。红尘抱着二三子乱蓬蓬的头发,像抱着战利品的新战士,沉浸在幸福和喜悦中。这真的印证了一句俗话:人要发达,天挡不住。
酒醒后,黄彰武打电话来骂人了。红尘拿着手机,听黄彰武骂了二十来分钟。然后,又把手机递给二三子,听了半个小时。二三子辩解说,酒桌上说的话不能当真,我没那么缺德,没那么坏,我不可能请人来打自己,打得那么狠,鼻子都差点儿打掉了。黄彰武骂够了,二三子放下手机,筋疲力尽,瘫倒在沙发里,唉声叹气。红尘扑在二三子的身上,捧着二三子脸上的伤痕问,老黄说了些什么?二三子用悲凉的声调说,他老人家赌咒发誓,以后咱们绝不要想利用他办任何工程方面的事,完了,挣什么钱呢?红尘伸手抚摸着二三子的小脑袋,安慰道,不是说你很聪明吗?离了黄彰武,真就成不了事!二三子苦笑道,我很聪明?红尘,你相信我是个聪明人!红尘把二三子的头放在胸脯上,大笑道,当然,我红尘不会看错人的,不然,凭什么嫁给你呢!二三子扑哧一声笑了:管他天王老子什么人,想压制老子,没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