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 縻
不管道路工程进展如何不顺利,洛城乡鲤鱼村打鱼子垭口天然气井迅速给南辕区的人带来了许多的挣钱机会。镇上几家小旅馆人满为患,有些贪财的居民干脆把自己住的地方出租给这些外地人,一家人挤在一间屋子里。从南辕镇到洛城乡鲤鱼村二十来里路,农民背个背篓,挎个篮子,挑副担子,蔬菜水果鸡鸭鱼蛋,沿路叫卖。工地上大批劳力,挖土抬石,砌砖卸货,手忙脚乱。
黄山拿到这份含金量极高的协议,却迟迟动不了工。纸上的钱只是空洞的数字,叮当响的真金白银好像是洞穴里潜行的泉水,口渴的人听到这种声音只会更加焦渴难忍。多年以来,黄山养成了遇事情找他爹的习惯,三十好几的男人了,在社会上还不能独当一面。这让黄彰武心里烦闷,他在反复地检讨自己,以前是不是管得太多,造成了黄山的软弱、无能和依赖。当然,在乡政府混了三十来年,黄彰武知道怎样与农民打交道,遇到事情,不会着慌。黄彰武拿定了主意,现在这份协议就是要塞给黄山,逼他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实在不行,便把合同还给肖总。如果不提早磨炼黄山,哪天他调进城了,或者不当领导了,黄山不是只有到街边当叫花子?反正,黄彰武这一次绝不会给黄山任何具体的帮助和支持力量,一切要靠黄山自己奋斗。黄山被他爹憋得慌,他爹已经放话出来,不能限期完成,工程指挥部将会收回协议。同时,孤山煤矿的事情多,黄山应付不过来,便打了退堂鼓,准备把协议书还给肖总。红小妃心有不甘,喂到嘴边的肥肉,哪有让它飞走的道理?一定得想办法把这份协议完成,哪怕少赚些钱,也不能让人看不起,留下笑话!
红小妃突然变得硬气,与红尘最近的强烈刺激有很大关系。红尘和二三子两个结婚以来,简直是如虎添翼。两个人都会挣钱,他们在镇上专门买了一套房子,把红树林夫妇接到镇上照管小孩,不再种田。她和黄山表面上风风光光,什么老总、经理,每天每晚累得腰都伸不直,实际上煤矿那边包括文化村的财务基本上是掌握在黄彰武手里的。黄山起早摸黑、老老实实地干活,真的把自己当成什么经理。红小妃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什么乡长儿媳妇、煤矿经理、文化村老总,没有钱,通通是虚假的,这些帽子戴在头上,人的模样就像稻草人一样可笑。
说来话长。黄彰武家里麻烦可多了,黄山有个傻子弟弟黄江,黄江下面还有个妹妹黄彩,据说还是超生,罚过款的。黄山挣得再多,下面还有两个人呢。黄山经常振振有词地说他是家里的长子,要对弟弟妹妹负责,红小妃听了就会问,你的弟弟妹妹与我有什么关系呢?黄山憨厚地笑道,你我是夫妻,我的也是你的。红小妃突然愤怒地叫道,不!我的几个妹妹呢?难道我也要对她们负责吗?黄山尴尬地说,其实,家里还是靠老爹撑着,我们只是大树下面好乘凉,是不是?红小妃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三十几岁的男人了,还要老爹抱着屙屎屙尿,你就不能自己下地走两步,让大家瞧瞧!红小妃的怨气由来已久,她多次要求黄山向黄彰武提出,他们两口子的劳动要么明确发放工资奖金,像那些打工仔一样,要么,实行股份制分红模式,每年所赚的钱要实行利润分成。黄山苦笑着说,发工资的标准怎么定?股份制怎么定?不可能像外人那样,反正是一家人,肉烂了在锅里,我不相信老爹会一毛不拔。红小妃说,傻儿子,你就乖乖地等着长白胡子吧,我看穿了,你老爹那副德行,恐怕会把钱带进棺材去的。
黄彰武当领导,在外面对别人的态度很好,在家里态度却非常蛮横粗暴。黄山已经过了三十岁,偶尔还免不了要挨耳光。挨了打,黄山也只有忍气吞声。没办法,从小就是这样。黄山在黄彰武面前,毕恭毕敬、唯唯诺诺,不要说提建议,连大气也不敢出。红小妃心底里最瞧不起丈夫这样没志气的男人,她对黄彰武的态度历来是先礼后兵,黄彰武气得牙齿咯咯响,也不敢公开对她怎么样。在黄家,最可怜的女人是黄山的妈,五十来岁的老太婆,不识字,一门心思做家务,日子过得比仆人还糟糕。黄山的傻子弟弟黄江经常把自己走丢,黄彰武从不想办法去找人,他就坐在家里喝酒,喝醉了便大肆谴责老太婆的肚皮,从三十多年前的事骂到眼前。老太婆遇到这种事情,就只会捂着鼻子哭,好像这真的全是她的错。后来,超生了一个女儿,又害得黄彰武仕途不顺,五十来岁的人还是个乡长,每次在县里开会就觉得丢人现眼。
黄山的妈过生,一家人总算有机会坐在一起吃一顿饭了。黄彰武心情比较好,这是他当了书记之后第一次为老婆举行生日宴会。他早早地回了家,把西装和白衬衣挂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来到院子中,直接坐在八仙桌的正上方,等着老太婆从厨房里把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桌。黄山穿着背心,黑咕隆咚,一挑又一挑地担水,一个水缸几乎装满了。红小妃在屋檐下埋头洗衣服,她爱清洁,回来一次要把老太婆洗过的衣服重新洗一遍。黄江牵着青色的水牛缓慢地经过院子,看见红小妃就裂开嘴傻笑。黄彩做完家庭作业,一蹦一跳,开心地把堂屋里看电视的黄亮抱到黄彰武身边。屋檐边的白炽灯打开,猩红的灯光散射在桌子上,晚饭开始了。除了黄亮说话,其余的人都低着头,看着碗里的米饭。黄彰武的几瓣大牙咀嚼食物的声音很刺耳,红小妃厌恶地侧过脸,尽量不看黄彰武的样子。脱了衣服的老男人,一本正经的脸和突然暴露出来的日渐衰老的身体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两者合在一起,显得古怪。在家里,黄彰武的一些生活习性显得古怪,让红小妃无法容忍。比如吃饭的时候,黄彰武不准任何人说话,饭桌上全是吧唧吧唧的嘴巴在响。红尘就觉得吃饭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动物在沼泽地行走。只是乖孙子黄亮例外,大嚷大叫,旁若无人,但没有人回应。
傻子黄江看见红唇白肤的红小妃,眼睛直勾勾的,嘴里淌着口水。红小妃赶紧拉了拉领口,把雪白的胸脯和脖子遮掩一下,结果,发现胸脯突然变高了,挺立着,连自己都给吓坏了。红小妃有些慌张,她躲避着傻子,没想到傻子更为放肆,转动着脸来看,眼珠子仍然不动,执意要看她的身体,饭碗没端稳,跌在地上,哐啷一声,碎了。老太婆骂了一句,傻子便痛得哇哇大叫,赤着脚窜入黑暗。黄山追着喊道,黄江,黄江,别跑!黄彩笑道,别理他,他自己会跑回来的!黄山疑惑不解地问,莫非黄江变聪明了?老太婆笑道,就是,我就发现黄江比以前聪明!红小妃不满地说,聪明!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黄彩笑道,傻子看得懂挂历了,痴痴地盯着那些女人的身体,天哪,吓死人了!老太婆说,我就用剪刀把挂历上的女人全部剪掉,黄江不看了,但还是显得比以前聪明!黄彰武鄙夷不堪地反问道,瞎说,你怎么知道?老太婆得意地说,老黄,我的话呢,你是从来不相信,比如前一次,黄江被人骗到云贵省,他居然能回来——云贵省的警车送到村口,黄江毛发无损,从车上下来,见了我,又喊又跑,像个三岁的孩子!黄彰武闭着嘴叽叽咕咕地嚼醋泡大蒜,他最喜欢吃的玩意儿,刺激味儿满桌飘,大家都捂住了鼻子。黄彰武惬意地打着酒嗝,他今天心情渐渐好了,有意识放纵大家说废话。两杯酒进嘴巴,黄彰武紧绷的脸绽放出坚硬的笑声:孩子们,要是黄江变聪明了,我就给你们几姊妹在县城里一个买一套房子!黄彰武这句话把桌子上的人逗乐了。乡下的生活,似乎大家都已十分厌弃。前几年,有钱的家庭为子女买非农业户口,天哪,一个户口八千元,多么奢侈的事呢。乡政府的人把多年的积蓄掏空,给子女买县城户口,哎哟,那阵仗,比投胎还着急,唯恐钱缴不出去,几天几夜地排队。黄彰武当时手里捏着的钱不多,孤山联办煤矿需要大量投资,他就忍了,一个子女的户口也没买,乡政府的其他人都嘲笑他是个吝啬鬼。过了两年,买户口的人发现,高价买来的户口一钱不值了。以前的城镇户口要供应低价粮,等到城镇户口买到手里,很快又有了变化,粮食价格全部放开,城里人和乡下人吃的粮食价格是一样的。八千块钱一个人,买户口的人马上又回过头来佩服黄彰武的英明决断:老黄啊,虽然是个乡干部,事情想得透,脑子比县长还灵呢。没给几个子女买户口,黄彰武几乎招致了全家人的怨恨,尤其是红小妃,仗着她嘴脸好,觉得自己投胎投错了,天生就该过城里人的生活,对乡里的泥土甚是憎恨。黄彰武偏偏不动,他连南辕镇上都没买房子,黄亮读书还是黄山自己租的房子呢。
尽管黄彰武嘴里传出来的大蒜味和酒精味令人恶心,但他脸上笑着,红小妃觉得时机成熟了,便当面向黄彰武提出她在煤矿的工资待遇问题。黄彰武眉毛一横,本想发作,但很快就笑了。黄彰武耐心地安慰红小妃说,这几年矿上正是加大投入的关键时间,如果规模办不上去,一两年后新的政策出来,一纸令下,小煤窑全部停产,那才是前功尽弃。如今,孤山联办煤矿投资至少也有三四百万了,一出问题恐怕不是一两家人。而且,发工资不好定标准,定低了,好像当外人看待;定高了,目前矿上的财务状况又不允许。再说,也不便于做账。红小妃一听,火气就来了,“这不是想让我们两口子白干吗?”黄彰武不愿意同儿媳妇当面争吵,随便敷衍几句,就往乡政府逃跑。红小妃的情绪发作,黄山面对的是一座猛烈喷发的火山。红尘扬言要到粤海省打工,真的订了飞机票,这可唬住了黄山。黄山心急如焚,告诉黄彰武,“红小妃要坐飞机跑了,怎么办?”黄彰武从来就看不起软骨头的儿子,老婆就制服不了,还能干什么大事业!黄彰武骂道,要滚就赶快滚,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脸蛋稍微过得去而已,离了婚,再找一个就是!黄山哭道,要是红小妃走了,我也要跟着出去打工。
没办法,黄彰武为儿子精心设计的人生道路马上面临破产,作为设计者,曾经沾沾自喜的手腕将会受到旁人唾弃,这是黄彰武无法忍受的。黄山到乡镇企业办公室,后来又承包了孤山联办煤矿,加上娶了个全区最漂亮的女人,黄彰武的脸在南辕区是无限放大的,活似一只炫目的气球,令人仰视。县里的领导,区公所的人,乡政府的同事,见了黄彰武都要竖大拇指,说些赞扬的话:“老黄,你的儿子真是能干哪!”“老黄,煤矿效益好啊!”“老黄,媳妇是百里挑一,给孙子喂奶的时候,得多操点儿心,多看媳妇两眼啊!”要是红小妃突然一趟跑了,砰的一声,气球破裂了,跌下来,一看,哦,原来是尿包吹的,他妈的,不是全乡的人都要跑到家门口来看笑话。黄彰武绝对输不起,憋急了,只得答应给红小妃和黄山按月发工资,但是,工资不高于煤矿工人全年的平均水平。红小妃听了,肚子又来气了。煤矿工人采煤是季节性的,并且每个月最多干二十五天,她和黄山可不一样,一年三百六十天,从未有过休息。红小妃对黄山的脑子产生了怀疑,黄彰武这样刻薄寡恩,黄山还觉得满意,这样的男人不可救药!按红小妃的想法,矿上列出所有的支出,剩下的利润应该实行股份制分红,黄彰武可以占百分之五十或六十,她和黄山应该各占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这是比较公平的。
维系人际关系的常常是一层薄薄的皮,即便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因为这层皮的存在,外面常常客客气气,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越是重要的事,人们越是乐于保存这样一张形同虚设的皮。红小妃一直怕在黄彰武面前提到钱,便是源于她嫁给黄山后,她和公公之间那种表面客气而实际上一触即发的危机状态。一旦撕破那层皮,双方都发现,为了一场必然到来的决斗,竟然预留了一个巨大的空间,没必要,确实太浪费了。黄彰武带着乡上的人来矿上检查安全生产,红小妃在路边直接拦截住黄彰武,表达出了心里真实的想法。三言两语解释不清,黄彰武害怕红小妃扭住他,耍泼发疯,便夹着公文包往黄山办公室里走,嘴里笑道,急什么呢,钱摆在那里,还能长了翅膀飞走?一进门,黄彰武马上变了腔调说,想分红,难哟!矿上的投资名义上虽说是我们一家的,但是,分红啊非常复杂,这个呢,你也懂的。红小妃一脸迷惑:还有哪些人呢?黄彰武说,你了解那么多干什么?红小妃说,好吧,那就退让,我们的份额压低十个百分点,如何?黄彰武说话的语气非常坚决:分红的事,暂时不要谈了,时机成熟,自然会有。红小妃说话很是干脆:我不管,反正必须分红!黄彰武说,有什么话,回家再说,好吗?我工作忙,马上到乡政府去了。红小妃说,那不行,必须说清楚。黄彰武挥动公文包,想砸红小妃一下子,红小妃偏头一闪,早就躲到黄山背后去了。黄彰武气咻咻地说,如果相信我还是你们的爹,重要的话,咱们回家再说吧。
红小妃还想找公公理论,黄山紧紧地抱住她,让她委屈地哭,黄彰武便仓皇逃走了。轮到黄山来收拾烂摊子了,他就抱着红小妃,怎么哄骗,怎么低三下四地讨好,怎么不切实际地空头承诺,红小妃就是哭个不停。红小妃说,你爹不答应,我也不稀罕他的臭钱,我明天出门去打工。黄山给老爹打电话,黄彰武前不久被儿媳妇当场顶撞,奇耻大辱还未解除,又添了新恨,身上被怒火点燃,电话里直说的话像丛生的棘刺,插进儿媳妇的耳朵:不要说出门打工,就是离婚也可以!哎呀,一根火柴,擦出一点儿火花,一幢大楼就烧毁了,甚至一座城市,也化为了灰烬。红小妃拉着黄山的手,哭着说,去,马上办离婚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