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协 议
协 议

黄彰武当了书记,名义上的事情比以前多二三十倍,但来红红宾馆的时间却更加频繁了。每隔两三天,黄彰武总要搭乘煤矿上的便车到镇上来,挟着黑色的新公文包,上楼来陪肖总打牌。当然,红尘也在场陪客,这是必需的。黄彰武当了书记,官当大了,牌技却逊色得多。从前,红尘不是他的对手,现在,黄彰武很难赢红尘了。虽然是亲戚,但牌桌上赢的钱还是光明正大地往自己皮包里放。黄彰武上楼的时候,公文包鼓鼓囊囊,像个临产的孕妇肚子,一场鏖战,硝烟散尽,黄彰武灰头土脸,公文包彻底干瘪,像个老太婆的脸。红尘把钱全部捡进皮包,笑着说,黄伯伯啊,赢了您老人家的钱,真不好意思呢。黄彰武伸手搓着僵硬的脸皮,眼里的血丝更加鲜艳,泛着油光,“书记难当啊,以前当乡长,没这种感受!”肖总笑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嘛。黄彰武骂道,别人升官是把其他人压死,老子升官是把自己给压死了。肖总笑道,洛城乡的事就你一个人说了算,这还不够,老黄,你还想当县长才满意吗?黄彰武说,到处都在告老子的状,隔三差五,县里市里就有人来调查,不当书记的时候,就没有这些麻烦事情,那才舒服呢。红尘笑道,幸亏黄伯伯为官正直,不然,不给一群小人给暗害了!黄彰武骂道,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我黄彰武只有一张嘴巴,害我的人是几十张嘴巴,我该怎么办?输了钱,肚子里的苦水哇哇地吐出来了,黄彰武的心情似乎还好了些。红尘把几个人喊进了雅间,关上门,喝酒吃菜,继续聊天,发牢骚。

孤山联办煤矿名义上属于南辕区乡镇企业办公室,实际上承包给黄彰武的儿子黄山。暗中写信告发黄彰武主要就是这个问题。这几年,煤矿卖疯了,卖到了黄金的价格,区政府没得到一分钱。“钱到哪里去了呢?”黄彰武端起酒杯,喝下52度的木鱼大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钱到哪里了呢?”肖总冷笑道。“没搞过企业的人只会胡思乱想,胡说八道!母鸡不是一下地就会下蛋的,哼哼!”黄彰武叹息道。“前期投入是个无底洞,尤其是矿山基建,哪能预算呢。”肖总笑道。“隔行如隔山,早知道,就会该插这一脚了。”黄彰武懊恼道。肖总骂道,怕个啥,承包是符合政策的,按照合同条款来,搞经济,只要捏准了合同,啥也不要管!肖总也饮下一杯52度的木鱼大曲。黄彰武端起第二杯酒,正要往嘴里送,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肖总,你们的工程是怎么处理合同方面的麻烦的?肖总送了一杯酒进嘴巴,舔着嘴唇说,工程合同是楼上的人在管,我们是下力人,就是这样。红尘笑道,肖总太谦虚了。肖总红着脸,鼓着腮帮子骂道,老子就是个下力人,有点儿权力,顶多就是个生产队长,哈哈,但是,心情不好,要骂人了,还是有人听的。红尘笑道,肖总就是嘛,本事比脾气大。黄彰武喝了一杯酒,接着纠正道,肖总,应该是权力比脾气大。肖总喝了一杯酒,看着黄彰武骂道,狗日的,老黄,你太抬举我了!黄彰武笑道,肖总,你们是做业务的部门,专业上有本事,别人必须听你的话,我说的没错!肖总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他赶紧端起酒杯遮掩住了,“红总,有没有兴趣接一个合同做?”红尘张大了嘴巴,眼里放出明亮的光彩,“真的呀,肖总?”肖总扯了一张餐巾纸,在嘴上胡乱擦了擦,又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随后笑道,开个玩笑啊,红总,你这宾馆经营得红红火火的,怎么可能干我们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儿呢!

不久,黄山意外地拿到了一份工程合同——准确地说,应该叫协助施工的劳务协议——与肖总签订的私人文书。越说越复杂,反正就是给肖总打工,按时把路修通。修这段路属于打鱼子垭口气井的基础配套工程,长约八公里,二级水泥路,连接洛城乡原有的简易公路到鲤鱼村打鱼子垭口。这段路虽然只有短短八公里,施工难度之大,却不是指挥部短时间依靠自己的能量奈何得了的。尽管取得了合法的用地手续,资金已经支付给县乡两级政府的财政账户,但肖总带人先鼓捣过两次,惨遭失败。修这段路涉及两百来家人的祖坟搬迁,农村人世世代代居住于此,崇拜祖宗,普遍讲迷信,信风水,单纯经济补偿,掏再多的钱恐怕都不起什么作用。上面的人限定的期限是八个月,四五辆巨型的挖掘机、装载车轰隆隆地开赴鲤鱼村,看起来很有气势,结果,走到简易公路末端,在澄溪的河滩,就被几百号人堵住了。第一辆装载车上爬满了小孩子,地上躺着老年人。为首的司机被冲动的村民拖下来,狠踹了几脚。肖总见势不妙,赶紧开溜。

修路占地绝大部分属于两个生产队,这两个队的人基本上姓刘,也是村里最大的姓。虽说近几年到粤海省浙江打工的青年成风,村里几乎走空,但留在村里这些世代聚居又有着疏远的血缘关系的老人在对付外人时,却是随便哪个都能一呼百应的。村里两三个牙齿落尽的老人领着黄彰武和肖总,穿过树林和荆棘丛去看他们的始祖坟。据说从明朝开始,这座坟就一直矗立在这里。坟前左右各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石骆驼,因此这坟又称为骆驼坟。骆驼坟后面,是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坟墓,这些坟墓年年都有人祭奠。要修路必然要动这些坟,但哪一座坟都不敢动。

黄彰武升了书记,做事越来越稳重了。五十多岁的人,再当两年一把手就申请调进城,随便到哪个局挂名当个副局长,过两年退居二线的生活,等到正退的时候升个正科就满意了。他私下问了鲤鱼村的村支部书记刘高平,这事该如何处理是好。刘高平当村支书时间也不算短,同黄彰武关系已是烂熟,说话不需要打草稿,他明确表示反对迁坟,宁可不当村支书也得罪不起同姓的几百人。怎么办?黄山也没有别的办法,还是采取老一套做法,打电话给派出所。派出所几个警察开着摩托赶到村口,一看三十来个壮年男人扛着锄头、钢钎,还有两百来个妇女、小孩嘴里骂着叫着,手里拿着石块、砖头,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其中,一个瘦干的老头直呼黄彰武的名字,羞辱黄山说,你爹当了书记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县长、市长来了,照打不误!现场气氛异常紧张,一触即发,只要有人一声吆喝,石块、砖头马上就飞过来了,锄头、钢钎乒乒乓乓,蜂拥而上,不被打得个血肉横飞、半死下场才怪。黄彰武对形势的判断与众不同,他当乡长的时间长,征收公粮提留款甚至是计划生育罚款,他的工作作风都不是最严厉的,不至于引起鲤鱼村的村民的公愤。刚刚升任书记,告状信就像雪片漫天飞舞,这样的事情太蹊跷,背后一定有人作怪。哎,想他这个位置的人多——尤其是发现了特大气井之后,更是如此。黄彰武没有出面讲一句话,他溜了。派出所的人见事不对,一声不吭,发动摩托,掉头就走。黄山裤袋里的几个红包,分量有些沉重,捏了捏,还是热的。这一次,估计没机会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