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喜 讯
喜 讯

研究生考试成绩是三月上旬公布的。如愿以偿,法学专业考生第一名,吉星场以这样的成绩获得了面试资格。对吉星场而言,面试只是走过场,多年的考试,贾教授早已把他视为一名正式的研究生了。吉星场的意志感动了贾教授,贾教授给他提供了比一般考生多得多的帮助,人际关系便从师生变成了朋友。吉星场考试成功,四合院里最得意的人当属刘婉儿。她感谢上天,自己帮人没帮错,算命先生也没算错。关键是,吉星场命大福大,该他飞黄腾达。

一般说来,南辕镇的上半年,天干物燥,街道上虽然尘土飞扬,但没有雨水掺和,走路的人还可以趾高气扬,不用担心裹一身泥浆,变成一只泥虫。春节后,镇上挤满了打工回家的人,一拨一拨打扮得红蓝黄绿的青年,按照多年来的一个固定程序来完成紧张而匆忙的相亲任务。

吉星场的外侄女阿玉从福建回来相亲,他作为舅舅,少不了要在凑一起当参谋。不然,他是不会来这个龌龊之地的。阿玉今年没满十七岁,读书成绩差,初中读了一年半就外出打工。吉星场的姐姐担心阿玉不懂事,在外面耍朋友上当受骗,强行要求阿玉回来相亲,只要一满十八岁,就把婚结了。相亲的男方父亲据说是在孤山开煤窑的小老板,挣的财富全摆在镇上:一幢三楼一底的小楼房,外加门口停放的一辆运煤的四轮车。吉星场的姐姐对男方的条件赞不绝口,当场就答应了这桩婚事。阿玉则死活不肯,吉星场的姐姐认为阿玉在外省可能耍了男朋友,母女俩为这事冷战了一个春节。没办法,吉星场的姐姐只好哭哭啼啼把吉星场也拉入这场战争。

阿玉脚一踏上南辕镇肮脏污浊的街道,嘴就一直噘着,一声不吭。吉星场跟着姐姐参观了一遍男方家的房子、车子,姐姐脸上充满了强烈的向往之情,就像一个被人扶着回家的醉汉,两眼发直,嘴里嗯嗯啊啊,意识模糊。姐姐晕车,从未出过远门,她的愿望是把阿玉嫁到镇上,以后往来更为方便。当然,也不排除姐姐的私心和虚荣。如果阿玉嫁到镇上,未来的亲家这笔显眼的财富将会给她增添无穷的荣耀。乡下人把赶集当着一件人生的头等大事,要是在镇上看见一座这样显赫的楼房,还有一辆冒黑烟的四轮车,同行的邻居就会佩服不已:看,人家阿玉可嫁对人了,什么都有啦,洋房,汽车,街道,电影院……

阿玉先是一起走,走到桥头,突然加快了脚步,向着照相馆直奔而去。在从前张挂鱼幼巨幅相片的位置上,更换了一位貌似贵妇的时髦女人的照片。吉星场费了很大力气,才认出这张化妆照的主人是红尘。吉星场正在犹豫不决,考虑是否走近一些看得更仔细,阿玉一个闪身已经进店门去了。

红尘的巨幅照片在桥头张挂的时间不止一天两天,一个冬天的雨淋,上面泥垢无数,偶尔有多事的鸟看不惯照片外面罩着的玻璃反光,便在飞过的时候拉下一些粪便沾在上面。吉星场正在附近徘徊,突然,阿玉十分慌张地逃了出来,拉着他的手便跑,吉星场觉得莫名其妙。逃到客来喜饭店,已经转了几个弯,阿玉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店里有个人很熟悉。吉星场让阿玉慢慢描述那人特征,阿玉说,那人就像照相馆门口那张巨幅照片上的人。吉星场明白,那是红尘。阿玉说,舅舅,我想起了,她就是以前的舅……

吉星场打断了阿玉的话,他已经听刘婉儿讲述了红尘和二三子两人的事情。鱼幼走后,红尘同二三子的私下交往便公开了。有人看见红尘在照相馆化妆拍照,最终把化妆的艺术照片张挂出来,把红尘与二三子同居变成一种铁的事实。这两人走到一起,仿佛是一个捣毁南辕镇公众道德鉴别能力的恶作剧。有人怀疑红尘是存心报复鱼幼,二三子是存心报复吉星场,两颗报复的心发生剧烈碰撞,便产生了不可思议的结果。

小小的南辕镇,就在南辕河最平缓的地带,两岸聚集着一千余间陈旧不堪的砖瓦房和板壁房,偶尔有两三幢贴着瓷砖的楼房,也耸立着巨大的广告牌。信用社楼上的红月亮沾满鸽子粪便,楼顶群居的鸽子不时腾空而起,扇动翅膀,掠向远方,像一把撕碎的纸片,突然撒向空中,混乱地散落。下面是一条公路,两条正街,五六个阴暗的巷子,纵横交错、从乡下来赶场的小路,蛛网似的,密布于菜畦与田塍之间。近万人便拥挤在这个狭小的区域,吃饭、睡觉之余,找不到事,便互相串门,说说闲话,打发时光。

农场这些年,多少也分配来了一些大中专毕业学生。除了少数几个干了几天拔腿一走了之的烈人,多数人慢慢地习惯了这里浪费时间的生活方式,时间一长,他们与镇上的其他人没有两样。吉星场本来应该属于其中的一员,只不过他行事荒唐,把自己逼上绝路,最终才考上了研究生。他也不敢想象以后的人生,但离开南辕镇已经成为事实。本来,他可以带着一种超脱的心境来审视身边这一切——即将成为历史的事物——可一想到红尘,心中立即落下一块沉重的铁板。红尘在和二三子结婚之前,做了两件匪夷所思的大事。找了些关系,花了些钱,她已经把吉娃娃转学到了芙蓉市实验小学。学校是新办的,附近新修的楼盘名叫芙蓉花园,她和红小妃在那里各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半年后结束,下学期可以入住。也就是说,吉娃娃下学期就要到芙蓉市读书了。接下来,红尘把吉星场这么多年来欠鱼幼的钱一次性付清,并把鱼幼的收据捏在手里。吉星场看了那收据,具体数据很快忘了。红尘的设想是,以后,吉星场在芙蓉市读研究生,还得照管吉娃娃读小学。吉娃娃的所有开销,两人平摊,吉星场全额支付,红尘那一半支出,由收据上的金额来做抵扣。

红尘和二三子的婚礼在镇上也很抢眼。拍婚纱照,国内外旅游半个月,在客来喜饭店办了六十桌酒席广宴亲朋邻里,场面超过了许多城里讲究排场和奢华的年轻人。红尘心满意足,过去十年的失落和遗憾,一下子获得弥补,这就够了——就像打牌,狠狠地赢了一把,输出去的钱捞回来了。为了打发窝窝,红尘一次性掏了十万元,总算把事情彻底了断。当然,红尘也得感激窝窝,这个小妖精东奔西窜,据说在赤城傍上了一位做钢材生意的大老板。大老板的财富和年龄成正比,看在钱的份上,窝窝忍受了年龄上的遗憾,看在年龄上的份上,大老板提供了足够的经济补贴。两相情愿,公平合理,没有人多嘴,说三道四。窝窝坐着车来,同时带走了二两和雍二。二三子心里舍不得雍二——他的那个有真实血缘关系的儿子,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二三子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改过来,就被窝窝抱走了。钱是红尘支付的,红尘做出的决断,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十万元钱,全是面值一百元的现钞,红花花的,堆在客来喜饭店的大桌子上,二三子一张一张地数给窝窝。窝窝把钱点清了,全部放进钱包了,走到二三子面前,赏赐了两记响亮的耳光,笑道,王八蛋,老娘又让你赚够了!

二三子赚了吗?怎么可能!窝窝实在是看错了人。红尘支付的这笔巨款当然得由二三子来偿还,红尘只是借钱垫付。虽然二三子和红尘结了婚,但钱上面,一分一厘,划分得一清二楚。两个人都是第二次婚姻,睡在床上,身体有了需要,互相满足。至于钱嘛,就不要指望红尘能有那么一两笔账目搞糊涂了。两人的收入和支出,各是各的,有公共开支的,一律AA制,一个一半。事实上,红尘已经变成了二三子最大的债主,他不得不老老实实听从红尘摆布,谁让他那么贱,同一个小姐生了小孩呢。私底下,二三子只得自叹倒霉,“老子是把儿子卖了还要帮别人数钱,谁有老子傻呀?”就这样,二三子变成了红尘的私人奴隶,喊他朝东走,二三子不敢向西迈半个脚印。从前,在鱼幼面前,二三子任何时候都是我行我素,放纵猖狂,肆无忌惮,现在,落入红尘手里,完全失去了人样子,驯顺得像一只牲口。

红尘不像鱼幼,她根本不担心二三子会在外面乱搞女人,不管二三子晚上多晚回家,或者是声称在外面喝酒打牌通宵未归,红尘从不干预。二三子要吃喝嫖赌,必须得有资本,一个债台高筑的男人,走到大街上,谁看得起?准确地掌握了二三子的经济状况,红尘便放心了。二三子兜里没有钱,软绵绵的,在红尘面前,略微有不满的情绪,红尘马上翻脸,“老先生,咱们随时可以离婚,但是,先得把十万元的欠账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