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雪
华阳省大部分地区正在降雪,从芙蓉市到木鱼县城的公路,湿漉漉的,黑亮亮的柏油,似乎还在无声地流淌。道路两旁的土坷和干草上,零星地积着雪。树枝上,雪花飘坠,偶尔滴落一些冷水。从城里到南辕镇,孤山上盘旋的公路几乎被大雪完全遮没。司机握着方向盘,小心翼翼地看着路面,鼻子里不时冒出大团白色的雾气。一下车,浑身发冷,红尘紧了紧围巾,裹紧脖子,屁股一摇一荡,沾着泥点,在南辕镇大摇大摆地迈着步子。她要到二三子的照相馆去。
红尘走进照相馆的那一刹那,红色的中长羊绒大衣好像浇了汽油的火把,点燃了狭小的房间。整个屋子从暗淡潮湿的空气中醒来,一些沾了尘土的事物,立即飘出炽烈的火焰,迅速向周围蔓延。缩成一团,在打盹的二三子,觉得自己像一块煤炭,沉入大地深处,也被烈火从黑暗中抓了起来,迅猛燃烧。红尘扯下围巾,露出一张精心修饰的脸,就成了二三子的中心,整个宇宙全都围着这个女人旋转起来,从他身体的每一个原子到骨节,到四肢、肩胛骨和脑袋,天花板,卷帘门,肮脏的天空,月球,银河系,河外星系——天,晕了,二三子晕了,他打开了一只装着美酒的陶瓮,令人陶醉的芬芳,从密闭状态释放,成了鼻腔缠绵悱恻的风,吹过肉体一个抽象的洞穴,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呻吟,都让衰弱的灵魂陷入更深的恐惧。
这是红尘第二次在二三子的照相馆拍照,第一次是为了同吉星场相亲。那是一次惨痛的失败,红尘还未完成化妆,就被吉星场发现了她的本来面目。望着掉头就走的吉星场,红尘也没心思继续化妆拍什么美人照,她就站在桥头,望着南辕河深绿色的河水,差点儿纵身跳了下去。这一次,红尘的模样彻底变了。光洁的额头,淡黑的眉毛,坚挺的鼻梁,秀美的脸庞,精致的下巴,颀长的脖子,薄薄的嘴唇含着神秘的线条,另一端似乎连着神灵,而熟悉的眼神里,游荡着似是而非的蛊惑和冷漠。红尘端着,让二三子为她化浓妆。二三子结结巴巴地问,画什么模样呢?红尘笑道,画成新娘模样吧。二三子的手不由自主抖动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是……
红尘轻轻推开二三子,用手取下肩上披着的银色提花纱罗,一件亮膀V字低胸黑色长裙像蝙蝠一样垂挂在身上。她略显褐色的皮肤上敷了很多香粉,二三子鼻腔发痒,想打喷嚏打不出来,鼻子一皱一皱的。红尘说,这天气太冷了,手指不灵便,是不是?二三子终于流畅地说话了,“红尘,你简直是又投了一次胎,样子变得我这个老邻居也认不出来了!”红尘笑道,刚从华阳省人民医院回来,当然啰,这次整容的钱比第二次投胎还贵呢!红尘招手让二三子帮她揉揉肩,二三子吞咽着唾液,像饿晕了的老乞丐,颤悠着身体,手指抖抖索索落在红尘的肩膀上。红尘笑道,男人,把力气拿出来,没吃饭吗?二三子喉咙里发出一种走样的声音,他想说的话没表达清楚。红尘晃了晃脑袋,浓黑的长发沙沙作响,轻柔地拂过二三子的脸。红尘用手指拢了拢耳际的头发,笑着鼓励道,用力呀,用力。二三子大胆把手伸向红尘的肩膀,一把一把的力气从身体里涌出来,带着灼热的血液,疯狂地摩擦着,红尘咯咯咯咯地笑起来,抖动的身体像一只蠢蠢欲动的兔子,从草丛中溜出来,二三子渐渐有些控制不住了,手指一急,便滑进红尘的胸衣去了。
红尘突然翻过身来,啪的一记耳光,从空中飘下来。二三子的脸上飞来几个手指的印迹,他懊恼道,我不是故意的,怎么能打人呢?红尘冷笑道,你知道我一条裙子多少钱?弄坏了,你有钱赔吗?二三子死皮赖脸地笑道,裙子的钱,可以先付给你——让继续为你按摩,好吗?红尘噌的一声从椅子里蹦了起来,猴子一般立在二三子面前,戳着他的鼻子骂道,四五年前,你老婆鱼幼一双皮靴两百元,一件皮衣五百元,那个时候,我全身的衣服鞋子加起来也值不了一百元,你挣那么多钱到哪里去了?二三子说,我的事,你全都知道——那个坏女人——窝窝害苦了我。红尘骂道,龟儿子,你到文化村来,十分钟花一万,让尼兰陪你坐,你真是慷慨大方得很,现在呢?二三子束着手,低声笑道,一分钱也没有了。红尘看二三子早已是面红耳赤,仍然继续羞辱道,龟儿子,还好那一口?二三子道歉说,刚才是无意的,纯属误会。红尘用手端起二三子的下巴,把一个可怜男人的脸尽力地撕扯,仿佛一张易碎的草稿纸。红尘的一句话彻底戳痛了二三子的脊梁,她讲出来的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鱼幼和吉星场两人可能一起到芙蓉市去了。二三子急了,红着眼睛问,吉星场,无能又懦弱,一个穷光蛋,他有什么本事勾引鱼幼?红尘两只手死死地掐着二三子的脖子,咬牙切齿地笑道,关键问题在鱼幼——你老婆——她贱得狠哪!二三子拼命挣扎,总算摆脱了红尘的手,一阵狂笑,声音像荒原上野狼的嚎叫。红尘听出了二三子备受摧残的自尊,听见了野兽伤口惨厉的滴血。
鱼幼捅在二三子肚子上那一刀,无情地宣告了两人的决裂。医生说,刀子再扎深一点儿,肠子就断了,内脏可能就破了,只要大量出血,十分钟就会毙命的。二三子想要鱼幼的身体,鱼幼想要二三子的老命。事实如此,二三子头脑清醒了。受伤后,二三子便撅着屁股,成天窝在照相馆,麻木不仁地望着街道上翻滚的泥浆。从照相馆前路过的人,从头到脚,沾满泥水,谁会有雅兴到店里来照相呢。那些外省打工的青年,要接近春节才会回来相亲,照相的生意差不多要腊月十五之后才会好起来。这期间,无事可干,日子难熬。二三子找到原来的塑料酒桶,一次到镇东头的酒厂舀十斤酒来,以每天一斤的进度消耗,整个身体浸泡在玉米酒液中,呼吸出的空气带着玉米腐烂的气息。
冬天的雨下得苦,一下就是三天,三天不停,就是九天,九天不歇,淅淅沥沥,一个月就过去了。冷场天,镇上偶尔有车在汹涌的泥水中匍匐而过,听见噗嗤噗嗤声音,一定是过路人在行走。二三子的照相馆大开着门,奄奄一息,在街边张开饥饿的嘴巴。二三子在醉酒中昏睡,偶尔醒来又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向肚子里灌酒,然后,身子软绵绵地倒在旧椅子里。尽管街道上寒流阵阵,风雨凄凄,二三子却感觉不到,他垂着头,鼻子嘴巴,口水鼻涕,纵横直下。
一个中午,风刮得正猛,二三子像往常一样蜷缩着身子,照相馆外突然刮进来一团红色的火焰,整个屋子立刻燃烧起来,脸一热,睁眼一看:又是红尘来了。红尘身着红色的紧身高领毛衣,双手托着一件褐色貂皮大衣,下身是加厚棕色羊绒紧身裤,外罩黑色毛呢短裙。可笑的是,一双咖啡色长筒马靴像两只落水淹死的猫,裹着厚厚的泥浆,四周淌流下浑浊的液体。
二三子找来帕子沾着水,从上而下,一处一处清洗。对二三子的殷勤,红尘显得很配合,她站着不动,嘴里唠唠叨叨,抱怨不已:鬼地方,鬼天气!二三子笑道,抱怨这么多,怎么不搬到城里去生活?红尘唉声叹气道,能把下一代送进城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们这代人天生是受苦的命,算啦,老老实实当一个乡下人吧。二三子望着红尘手里光鲜无比的貂皮大衣,由衷地赞美道,就凭这件皮衣,也不能算是受苦的命啊,城里人,几个能穿上?红尘得意地笑了,告诉二三子一个好消息:二三子,大麻烦解决了。
二三子蠢蠢地问,什么大麻烦?红尘不耐烦地说,鱼幼啊,你肚子挨了一刀,这么快就忘了!二三子尴尬地低下头,哦了一声,等着红尘说下文。红尘得意地笑道,我略施小计,便把鱼幼吓跑了。二三子疑惑不解道,鱼幼与你无冤无仇,你去吓她干什么?红尘骂道,怎么能说无冤无仇?一个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东西,这些年老子算是受够了!二三子笑道,还是我这样的坏人值得女人喜欢,是不是?老子把坏人两个字写在脸上,是不是?红尘笑道,我也是,坏女人三个字写在脸上,老子怕了谁?二三子接着说,要说怨气,谁有我大?老子一直怀疑二丫丫不是我的种,她偏说是,又不准老子带二丫丫去医院检验!想偷人又没有胆量,和吉星场那种窝囊废勾勾搭搭,气死我也!红尘笑道,二三子,这件事你龟儿子是不是得感谢一下我呢?二三子笑道,当然,但是,我眼下没有钱,感谢不了!红尘骂道,这个世界,蠢货才知道每件事都用钱去解决!
二三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道,你说这话啥意思哟嗦?红尘笑道,二三子,你也算是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了,我让你猜——我用什么办法吓跑鱼幼的?二三子笑道,说来听听?红尘突然发出异样的咆哮,然后才是清晰的笑声,“我告诉鱼幼,我要和二三子结婚了!”二三子说,别开玩笑!红尘笑道,鱼幼也说这样的话,别开玩笑!你们两口子真是绝配呀!你想想,一个女人能随便说她要和哪个男人结婚的事情吗?我说,鱼幼,我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有的!二三子问,你这样说,鱼幼凭什么就被吓走了呢?红尘说,鱼幼,你捅了二三子一刀,知趣的话,一走了之,要是不走,派出所可能会抓人,另外,我和二三子结了婚,他就是我的男人,那么,一旦我要报复人,嘿嘿!二三子惊喜地转过身,问道,你打算怎么报复鱼幼?红尘突然伸手抱住二三子,二三子呼吸急促,一张脸像长了牛皮癣,又糙又痒。红尘把一只冰冷的手插进二三子的毛衣领口,直接向下,抓住二三子瘦削干枯的肚皮,狠狠一揪,二三子的肠子便像一群惊醒的毒蛇,盘旋着,缠绕着,游弋着,没头没脑地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