鳜 鱼
研究生考试的日子又要到了。吉星场还要到镇上邮局去发一封电报给白乐,请求寄一本华阳政法大学贾教授的书来。办完事,出门来,正好碰上红尘从隔壁农行储蓄所出来,突然相逢,都觉得尴尬。吉星场第一眼没认出眼前这个艳丽的妇人曾经是自己的老婆,红尘首先打招呼,吉星场愣了一下,听声音才恍然大悟。红尘张口呵呵笑了起来,也许她想要的效果就是这样。只要有足够的物质条件,女人是可以做到脱胎换骨的。但是,吉星场一看见她那口参差不齐、略微发黄的牙齿,惊奇之感荡然无存。红尘自我美化的重点还在外部,内部的、细节的东西属于下一阶段的事。红尘马上闭住了嘴巴,她意识到了,这是个瑕疵。
红尘执意要请吉星场吃饭,他们便走进客来喜饭店,老板笑嘻嘻地拍了拍吉星场的肩膀,低声笑道:在哪里骗来的美女?吉星场本来想说这是他的前妻,但看红尘得意地掏出小镜子,一丝不苟地欣赏她的脸,便不再说话。红尘把新烫染的长发解开,脑袋上立刻涌出巨大的黑色瀑布。瀑布哗哗作响,顺着红尘的耳郭和脖子,迅速下落到肩膀上。她拿出小梳子,细心梳理,身体轻微地摇动,与之配合默契的是耳朵上悬挂的金坠子,也在轻微地摇动。红尘有意识解开黑色紧身衬衣的领口,露出粉色胸衣周围镶嵌的精致蕾丝,闪烁着银光,仿佛月亮的碎片在溪水中流淌。
红尘柔声问,想吃点儿什么呢。吉星场正在欣赏红尘一身的服饰,随口答道,鲈桂。红尘笑道,红烧鲈桂,你第一次请我吃饭就是这个玩意儿。吉星场对服务员说,来一条鲈桂,红烧的。服务员摇着头说,没有,没有这种东西。吉星场纳闷道,怎么可能,这不是南辕河的特产吗?红尘哈哈笑了,她解释说,人家鲈桂改名字了?吉星场问,叫什么呀?红尘说,土包子,看来你有几年没吃过这玩意儿了,这鱼叫鳜鱼,洋气十足。吉星场说,哦,为什么呢?红尘说,这年头,什么东西都在变,不适应就要被淘汰,包括这鱼的名字。服务员把红烧鲈桂端上来时,红尘眼里流露出一种小姑娘才有的单纯的神色。红尘笑道,记得当时的情景吧?吉星场摇着头,什么也回忆不起了。红尘说,你端着热气腾腾的红烧鲈桂跪在我膝盖下,向我表白爱意,而当时,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盘子里那条鱼身上,它是个什么玩意儿呢?红尘自己笑了。吉星场也笑了。说到骗人,吉星场又想到了他和红尘的婚事。他想到的是当初,柳如用红小妃的照片来冒充红尘。唉,神经一时短路,阴差阳错。
红尘的外貌变化如此明显,让吉星场对她最近的生活产生了好奇心。吉星场说,他呢,人在哪里?红尘笑道,你问的老金吧,我理解你的心态。红尘和吉星场相互熟悉,聊到老金,红尘丝毫不加遮掩,仿佛老金也和吉星场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似的,全身上下,没什么秘密。老金吧,我已经习惯称他为老爹了。事实上,老金的实际年龄比我老爹还大两岁,体质也差得多,全身是毛病,随时可能两眼一闭、四脚一伸,彻底完蛋。怪就怪在这里,越是这样糟糕的身体,人的精力越是旺盛。他从不午睡,晚上还要打几个小时的电话,然后看书。看书看累了,就洗冷水浴。我这个人,只要晚上不打牌,只要五分钟就会睡着,然后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一梦醒来,噢,老金,才刚刚洗了澡呢。一个头发花白、全身的毛几乎白完了的老头子,皮肤上挂着水珠,像条钓钩上自得其乐享受钓饵的鱼,突然摔倒在床上,一股冷气袭来,你全身哆嗦,睡眼蒙眬,不耐烦地看他一眼,转过身就睡。老头子来了,像动物园里的顽猴,特别好动,手在摸你的脸,脚在蹬你的裤子,嘴里叽叽咕咕,“喂,小丫头,发财了!”你爱理不理,他就拿钱来刺激你,“一万人民币,要不要啊?”你闭着眼睛说,不要,瞌睡来了,我在梦里还可以梦见更多的钱呢!老头子便偃旗息鼓,安静地睡了。早上,你一觉醒来,他也醒了,眼睛顽皮地眨呀眨呀,开口就是:梦见多少钱呢?你谦虚一点儿说,不多,只有五万。老金马上跳下床,打开皮箱,拿出五万现金,摆在床上,让你看:全是崭新的百元钞,一沓一沓,像店里切得很薄的鲜牛肉,真是诱人呢。老金说,女人都喜欢做梦,但要实现梦的内容,还得靠男人!
是啊,你不得不佩服老金的自信和实力。十年前,他可是个劳改释放犯呀,五十多岁的人了,从监狱回到社会,人人都瞧不起的,包括他的老婆和子女,都以他为耻辱。他没有朋友,任何人也不信他,当然,他也不相信任何人。这个社会怪就怪在这里,互不相信的人往往能够办成事情,而其他关系的人,总是互相猜疑,合伙做事半途而废的多呀。老金最初在粤海省搞汽车修理,修理技术是从监狱学来的,也不咋样,但他的生意慢慢盖过了同行,规模做大了,他就当老板了。那些开车的人,特别是开单位和公家车的司机,千里万里地跑,别人骂他们是端着灵牌吃饭的人,他们也知道职业的危险,修车嘛,肯定不能亏了自己,多少得找点儿钱安慰自己的。所以,修车的地方是越偏僻越好,老金的聪明之处就在这里,他把修车场选在一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孤坟野鬼,深更半夜要吓死人的。老金不怕,他在监狱里把胆子练大了。司机半夜敲门,说车胎坏了,发动机坏了,车况不好,麻烦师傅检查一下。老金说,没问题,等着吧。老金就给司机泡好茶,把电视机开着,让司机躺在他床上睡觉。老金点着电筒,躺在车底上,一锤子一锤子地敲,天亮的时候,车修好了。司机要发票,老金便随便扯一张,让司机自己填数字。司机也不是笨蛋,数字填好了,交给老金检查,老金说,随便好啦,哥佬官,你我是长期的交往,看着办吧。很多外地车知道老金这个人豪爽,宁可多跑几十公里也要到老金店里来。你看,和陌生人做生意多顺畅呢。看看我在孤山文化村的遭遇,就信了一条真理:亲戚朋友只能在一起谈感情,浪费十万八万地谈都可以,但决不能在一起做生意,一旦沾染了钱的计算,感情立即瓦解了。我姐夫黄山人还算老实本分,恰好是一个娘肚子生下来的姐姐,天哪,她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把我给活活地吞了。我在文化村管生意,里里外外应付接待,我那个姐姐的心眼就在钱上面打转,大钱小钱都要克扣截留,她是那样的人,她也用同样的眼光看周围的人,时时刻刻像防贼一样防着你,怕你手脚不干净。所以,与我姐姐合伙做生意,老金是坚决反对的。现在看,老金是多么英明的人哪,不愧是混社会的角色,不愧是坐过牢的犯人,他就是一头独狼,经常在旷野游荡,不愿意与所谓的亲人朋友聚在一起,因为他喜欢攻击别人,伤害别人的事不能讲,被别人伤害的事更不能讲,他就带着伤口孤独地游荡,野蛮而机敏,遇到猎物,抓住时机,扑上去,一口毙命!吉星场笑道,老金那么危险,你不怕他狠狠地咬你一口?红尘冷笑道,小吉,这你就不懂了,世界上有一种说法,所谓一物降一物,老金这样的品种,对女人非常挑剔,他几乎能用鼻子嗅到一个女人的智商高低,真的,我尝试过,拿了几双女人的鞋子,隔了一丈远,闭着眼睛,老金就准确地说出了几个女人的职业和见识,一点儿没错!红尘得意地翘起了大腿,她的一只红色的皮靴跟着身体摇晃的节奏在晃动,最后,哐啷一下掉到了地上。红尘随口说道,老金,帮我捡起来!吉星场笑道,红尘,你在做梦吗?红尘自己弯下腰,吃力地捡起皮鞋,套在脚上,不知疲惫地继续摇晃,继续讲述她的老金。红尘说,老金这人,还有一个优点,做事干净利落。比如修车的事,他是发家了,但后来,所有修车的地方都学会了他那一招,他就毫不犹豫,把店低价转让了出去。他改行了,在幽浮市搞娱乐城,几年不到,钱赚得更多。哎呀,这男人哪,成功的男人就是黄金,扔到粪坑里捞起来还是黄金,要是不成功,你就把他推上宫殿,他还是一堆臭狗屎!红尘意味深长地看了吉星场一眼,随口说道,今年考研究生没问题吧?
吉星场笑道,没问题,再不考上,那就跳河自杀了!红尘骂道,没出息,男人说什么跳河自杀,那是女人在男人面前撒娇的话!小吉呀,你也不小了,一点儿没有男人气概,老实说,我很厌恶你!吉星场被红尘洗了脑壳,想拔腿离开,又显得缺乏修养,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听红尘吹嘘老金。曾经是夫妻的人,互相之间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强迫心理:我的任何事情没隐瞒过你,但你的任何事情也不能隐瞒我。红尘的倾诉具有强制性,吉星场必须听她讲下去。红尘说,老金其实一年只有三个月时间同她在一起,别的时间,满中国跑工程拿项目。吉星场笑道,又改行了吗?红尘说,是呀,他现在搞的玩意儿挺时髦,叫什么工民建,你懂不懂?吉星场笑道,隔行如隔山,我懂不了。红尘笑道,无所谓,管他搞什么,只要不杀人放火,不搞黄赌毒,只要赚钱就行了。吉星场笑道,他不退休吗?红尘说,老头子身体差,大毛病老毛病一大堆的,他干着事,忘掉那些疾病不是更好吗?你让他闲下来,估计活不了三天,他就会毙命的。吉星场摇头说,我不了解老年人的心态,我要是老金这把年龄,干脆回乡里种菜算了。红尘笑道,没志气才说这样的话,老金不服老咧,他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死活要找一个三十岁的女人陪他,他就是不承认自己老了,他害怕衰老,男人嘛,再厉害,总有男人的软肋。吉星场笑道,你理解老金,他就把你看上了,是这样吗?红尘突然有些害羞,压低了声音说,你说的也对,也不对。吉星场反问道,红尘,你那么理解老金,你理解我吗?红尘冷笑道,小吉,不是我看不起你——男人就像一本书,有些书你喜欢读,你就会经常去读,当然能够理解,有些书让你讨厌,比如你三十岁了还给你一本儿童读物,你会去翻一页吗,懂了有什么意思!
红尘喜欢老金,她是昼夜不停地阅读,读懂了,可惜老金是她的私人藏书,读懂了只有她一个人有体会,红尘也有孤独感,好不容易碰到个吉星场,生拉活拽,强行交流读书心得,哎呀,吉星场这人的尴尬可不比一般咧。他不能让红尘强迫灌输她的读书心得了,他要插一点儿花边,搞搞笑。吉星场问,你和老金这么牛郎织女的,跟不结婚有什么区别?红尘立刻愤然作色道,结脑壳昏!谁说我同他结婚了?吉星场说,不结婚怎么能在一起呢?红尘笑道,只有你这样的男人,才以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都是要结婚的。吉星场笑道,既然不结婚,你们在一起做什么呢?红尘笑道,小吉呀,你读书读蠢了吧,提这种愚蠢的问题。吉星场搔首道,我是说……红尘换了一条腿翘着,得意地摇晃:老金,你别看他年龄大,很多方面是你这个年轻男人比不了的,老男人,有趣味得很呢,不然,你看那些电影明星,她们为什么要找老男人?吉星场笑道,我的意思是,结婚了,女人才有安全感嘛。红尘哈哈大笑起来,喉管里的食物残渣顺着疯狂的气流飞出来,溅了一桌子,她反问道,小吉啊,你说我现在安全还是不安全?如今,女人要是有了钱,结不结婚都是安全的,钱越多越有安全感,相反嘛,要是嫁了个穷光蛋,无权无势,落在泥潭,那这一辈子可就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