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阴 雨
阴 雨

孤山联办煤矿出了事,雍仁喜好像服了兴奋剂。有空他就在巷道里督战,锲而不舍地向孤山联办煤矿地界开挖横井。他戴着红色的安全帽,腆着大肚子,手上脸上全是黑色的泥水。雍仁喜不怕脏,不嫌累,冒着生命危险,坚持他的事业,曾经感动过二三子。但县上来的人警告过往孤山联办煤矿方向开挖横井的巨大风险,岩石和黏土混杂,结构不稳。雍仁喜不信邪,强行带着二三子下井。巷道上方有一块大石头,雷管炸药不顶用,连续三天,四五个工人想方设法把周围掏空,准备让它坠落。结果,石头周围大量渗水,巷道里水汪汪的,形成一条泥浆的河流。工人们在井下忙了十来个小时,筋疲力尽,特别是肚子饿了,雍仁喜还破口大骂,不准离场休息,引起了工人的怠工行为。雍仁喜气不过,便从工人手里夺过锤子和钢钎,让二三子掌着,自己来敲打。敲着敲着,头顶上泥浆像一群水牛在耸着大屁股拉屎,稀里哗啦排泄下来。雍仁喜硬挺着,站着不动,大石头轰隆一声塌了下来。二三子小脑发达,见事不对,闪得快,只是摔倒了,灌了一嘴巴泥浆。

在争抢地盘的战斗中,上天就这样帮了黄山一把。雍仁喜整个人砸碎了,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饼。市上、县上的人马上赶来处理紧急事务,篦子场煤矿被查封,停产整顿。二三子的魂吓丢了,再也不敢下井,看着漆黑的井口便全身发抖。窝窝本来是要争夺财产的,但雍仁喜的老婆自己带了三个儿子来,每天向着县里的领导哭诉,十来岁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一个,看着可怜。据县里的人透露,雍仁喜还欠着县农业银行贷款一百万,欠着乡农业合作基金会贷款两百万,矿上这样一出事,账面上没见到什么钱。眼见分财无望,窝窝便私自裹了细软之物窜逃。撂下二两和雍二,嗷嗷待哺,无人照顾,这可苦了二三子。雍仁喜是个大人物,篦子场煤矿牵扯到方方面面的人物,雍仁喜也不是一了百了。隔三差五,二三子就要被联合调查组喊到矿上去问话,二三子是局外人,答非所问,但也得履行公事。投靠雍仁喜,以为是一座金山,哪知道随随便便就被一块大石头砸垮了。二两和雍二,两个小家伙除了喝牛奶要花钱,晚上扯直了喉咙又哭又闹,要妈妈,这可怎么办呢?背上背一个二两,胸前抱一个雍二,隔了两条街人家就知道是倒了八辈子霉的二三子。无奈之下,二三子只得请了个场镇附近的乡下妇女照顾两个孩子,他自己又打开了桥头照相馆的门,重操旧业。

今年的雨水期比往年提早了一个多月,镇上的生活因此有了更多的无奈。出门就是泥,最好的生活方法是不出门,坐在家里看电视,打盹,收拾家务。很多人等着连绵雨停歇,一连串的重要事情需要出门处理。可这雨水就是不停下来。雨水积存在低洼处,长出青苔,东西就发霉。二三子的照相馆门口,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什么顾客。正街上的场景根本不敢想象:裹着泥浆的汽车和摩托车,连滚带爬的鸡鸭猪羊,日复一日混乱杂糅的泥水,不断沉入街道的坑穴。一长串一长串赶集的人,他们裤腿和屁股上的泥垢,糨糊一般。整个镇上,这个季节找不到一个爱打扮的女人,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厌恶的情绪,脚下,不忍卒视的垃圾河流汹涌不息。

这些日子,镇上的歌厅生意也比较萧条,小姐们龟缩在房间里看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志,连妆也不画了。没客人来,唱歌的设备发潮,沙发上湿漉漉的,好像有人溺尿。无论是薛群山,还是乐得欢、小余,有空就在客来喜饭店喝酒消愁,醉了后就站在店门口哇啦哇啦地呕吐。有时候,喝酒找不到趣味了,他们会想起桥头孤独的二三子。打个电话,二三子仿佛长了四条腿似的,电话才放下,人就到了。乡镇上的生意不好做,就那么几个人脑壳晃来晃去,你到我的歌厅唱歌,我到你的饭店吃饭,你到他煤矿入股分红,他贷款赚的钱再来消费,好了,煤矿出事,集中停产整顿,所有的钱都死了,变成一叠纸或者账本上的空虚的数字。人生的许多伟大梦想被雨水和泥泞包围,孤独的南辕镇就像一艘正在沉没的船,无边的沦陷。每天喝酒,喝醉了就哀叹。有一天,好不容易天上出了个太阳,晒到中午,薛群山倚靠在客来喜饭店的玻璃门边,脸红得像烧透了的烙铁,他伸出猩红的舌头,拼命呕吐,眼睛像火焰一样,四处飘舞。薛群山这家伙肚子有呕吐不尽的玩意儿,不仅他吐,乐得欢和二三子两个人也跟着站出来呕吐。他们吐出的秽物五颜六色,在黑色的泥浆上面漂浮,路过的汽车轮子一转动,便迅速搅拌在一起,变成了含混不清的液体。

几个家伙昏天黑地的醉,眼前突然一亮,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出现在对面:鱼幼。在篦子场煤矿的日子,二三子几乎忘了鱼幼的存在。鱼幼红色的风衣里白色的毛衣耸着丰满的胸脯,下身是咖啡色的紧身裤,修长圆润的大腿,微微隆起的腹部,带着午后阳光的温暖,这熟悉的一切激起了二三子对往日的眷念。然而,现实的残酷和冷漠却令人不寒而栗。回到镇上的这些日子,二三子从来没见到过鱼幼的影子。按理说,南辕镇这个地方与鱼幼没有什么关系了,但鱼幼还是没有离开,女儿二丫丫还在镇上读小学六年级。二三子估计鱼幼在为二丫丫读初中的事发愁,继续在南辕镇读初中,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把二丫丫带回老家,更不可能。云贵省那个老家,初中又破又旧,回去就误了一辈子。二丫丫这样聪颖,应该找一个更好的地方读书才是啊。

看样子,鱼幼要乘坐的那辆白红相间的中巴车进城办事,那车就停靠在客来喜饭店附近,车身泼满了泥浆,几乎认不出车窗和车门。鱼幼刚好走到街道中间,一辆运煤的四轮车疾驰而过,为了躲避,慌忙转身,不想一下子跌倒在泥浆里,全身上下没个干净的地方,连眼睛也睁不开。她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薛群山在客来喜饭店门口放声大笑,他们鼓动二三子扶鱼幼,“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上啊,二三子。”二三子借着酒兴,真的就摇摇晃晃,窜到街道中央来扶持鱼幼。鱼幼奋力挥手敲打二三子的脑袋,被二三子抓住,手一拖,两个人同时跌倒在泥浆里。二三子张口骂道,死婊子,是不是又要到城里做业务?鱼幼骂道,贱人,懒得理你!二三子不肯罢休,死死抱着鱼幼,鱼幼拼命挣扎,扇他耳光也无济于事。鱼幼又用脚踢二三子,地上的泥浆,一波一波地掀起,两人就在泥海浊流中浪荡起伏。二三子瘫软在泥浆,鱼幼逃回出租房。

在南辕镇,鱼幼倍感孤立。先前,那些热乎的脸和话语,瞬间降温变冷。在区公所,她和二三子公开断绝了夫妻关系。除了吉星场,她没有任何朋友可以诉说内心苦哀。二三子的公开调戏,让鱼幼有些害怕。虽然她和二三子前前后后相处也有十来年了,但在异乡,一个女人,又背着不好的名声,她实在害怕二三子来纠缠。鱼幼到乡政府的公共浴室洗了个澡,走到老街,遇到吉星场从区医院匆匆出来,手里拿着本书,躲闪不及,慌忙之间,便用了发抖的声音喊道,小吉!吉星场一抬头,见是鱼幼,正准备说话,喉咙一痒,便连续地咳嗽,脸涨得通红。鱼幼问,感冒了?吉星场捂住嘴,点点头。鱼幼说,也不要太用功了,注意着身体吧。吉星场面色苍白,头发蓬乱,看上去,既没休息好,也是营养不良。鱼幼生出怜悯之情,立即打开钱包,拿了两百元塞在吉星场手里。吉星场正要推辞,鱼幼早已转身离开了。吉星场呆立在街上,看着青石板上鱼幼踩在青苔上留下的浅浅的脚印,陷入了沉思。沿着鱼幼的脚印,吉星场恍恍惚惚走了一阵子,突然,他弯下腰,从脚印里捡起一样东西:一张塑料片,鱼幼的身份证。鱼幼刚才不小心弄丢的,她可能是钱包的拉链没拉紧,或者是刚才给吉星场钱的时候顺便带出来,然后匆匆赶路,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