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石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三个骗子洗劫了小姐,仓促之间,驾驶一辆破面包车从孤山向山下逃窜。因为不熟悉路线,加上公路被运煤车倾轧得坑坑洼洼,面包车直接跌进了南辕河,幸亏是枯水期,车落在沙地上,几个倒霉蛋狠狠地摔倒,晕了过去。
歹徒逮住了。小姐们被洗劫的金银珠宝和骗子们的假货混在一起,送到县城里请人专门检验,前后一个月,最后的结果是:全部假货。文化村的小姐们眼前摆着的一堆陌生的物品,她们仔细辨认寻找,自己佩戴过的玩意儿一件也没找到。“他妈的,骗子!老子们要告状!”黄山唯恐得罪了众人,反复给小余打电话,小余说,事情是侯子午一人在管,他插不上手。红小妃骂道,太缺德了,他妈的,断子绝孙!黄山说,算啦,息事宁人,人家给这件事定的性质是诈骗未遂,不然,真的闹翻了,三天两头来扫黄,那就亏大了!小姐们骂了几天几夜,怒气渐渐平息,道理也想通了,“白干了,冤枉啊!”红尘也想得通,她最宠爱的尼兰不仅失了财,还失了身,现在,不能让她失去荣誉了。事实上,别的小姐忙碌几个晚上,脖子上、手上、耳垂又有了金子和玉石,尼兰却闷闷不乐,瘫软在床上,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姐妹们劝她,越劝她越哭。客人点名要看她跳舞,她懒洋洋的,说腰酸背痛,身上没力气。直到派出所把一堆假货送到文化村来,其他的话一句也没说,尼兰的脸上才渐渐有了笑,又生龙活虎地表演舞蹈了。
尼兰失身的事只有红尘一个人知道,但是,在尼兰面前,红尘必须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在一起来的小姐中,只有尼兰一人还能跳舞表演,红尘特别看得起她。至于文化村的其他小姐,纵情声色,贪吃贪睡,肚皮上一叠一叠生出了好多圈肥肉,走路都在喘气,实在是堕落得可怕。来了客人,直接往床上一躺,尸体一样,闭着眼睛说,多少钱?客人有饥饿感,图方便,马上动手脱衣服裤子,几分钟完事,效率倒是挺高的,只是文化村一点儿也不名副其实了。这时,孤山大大小小二十多个煤矿昼夜不停地工作,优质煤堆积如山,兴旺发达到了极点。远近四五个县的运煤车闻讯而动,都来孤山抢煤,南辕区的煤矿行业成为木鱼县乡镇企业的金字招牌,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孤山众多的煤矿老板八仙过海,争取贷款,准备扩大产能,大干一场。孤山热闹了,每天都有重要人物考察,文化村里停满了小车。但是,这些贵宾的口味不一样,他们喜欢看表演。喜欢年轻女子穿着三点式在音乐声中走来走去,暴露出奶油一样的肤色——遗憾的是,文化村里全是些体态臃肿的小姐,过量饮酒,声音嘶哑,粗俗不堪,唱什么歌!只有一个尼兰,身材极佳,却被衣服包裹得严实,客人最向往的身体部位无限神秘,她只愿意奉献舞蹈艺术,鸟一般轻盈地飞,从树冠到屋顶,再降落到客人们头发稀少的脑门——噢,太精彩了——肥肥的手掌缓慢击打,空气释放出迟钝的响声,溢着油光的脸上镶嵌着晶莹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
黑暗中,闪烁着火光的嘴唇私下开始打探:这小妞叫什么名字?尼兰——当然是艺名——自命清高,听说是处女,卖艺不卖身的——哈哈,只能看看,过干瘾儿!有人找到红尘,提出要单独见面,红尘坚决地说,不可以,人家是艺术家,怎么能够搞得像个下三滥似的!为此,黄山想了些办法。只要贵宾来了,马上从城里请姿色出众的小姐,或者从镇上的红月亮歌厅请,打个电话,派出所的小余笑道,黄老板,人没问题,但是绝对不能有黄赌毒啊,另外……黄山笑道,小兄弟,文化村的工作嘛,我黄山从来都是认真向你请示汇报过的,哈哈!
每个黄昏,从南辕镇到孤山联办煤矿的摩托车源源不绝地把镇上和县城赶来的小姐送往孤山深处。刘婉儿从未想到,冯梦会因此大发横财。一晚上,冯梦的摩托要往返二十来次,屁股和腰被小姐搂到麻木的程度。回家时,人还没踏进四合院大门,刘婉儿就嗅到一股肮脏的气味,从摩托车的坐垫到冯梦的屁股,散发着的是刺鼻的骚味。睡在床上,刘婉儿继续追问冯梦,老头子,被骚货搂着,紧不紧张啊。冯梦含糊不清地说,二十元钱一个人,不讲价。说完,头扭向一侧,打着呼噜,死一般睡去了。
以前,大家都看不起开摩托搞出租的,突然间,摩托车上有载不完的美女和钞票,镇上羡慕老冯的人可不少。小余坐在门可罗雀的蓝玫瑰歌厅前,看着冯梦的摩托左一趟右一趟地飞过,心中既嫉妒又开心。薛群山满以为把二三子甩开,又把黄山挤走,镇上歌厅挣的钱全是他的,想不到黄山跑到孤山打游击,开一朵漂亮的野花,来这一手,生意更好了!孤山的电属于生产用电,薛群山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怎么样。小余从黄山那里退了股,加入薛群山的红月亮,钱也没怎么亏。黄山这小子虽然脑瓜子不如他爹,但多少淘了一些社会见识,凡是小余介绍到文化村的小姐,黄山事后一定会给点儿介绍费,再说些客套话,啊,谢谢哥哥的关心,谢谢工作指导。薛群山发现红月亮歌厅的小姐大量向孤山窜逃,了解到是黄山的文化村在吸纳人才,心里恨恨的,吐着唾沫道,他妈的,文化村,有个鬼文化!小余,去文化村扫黄,保证把黄山的皮揭了!小余苦笑道,哥呀,那山里全是些大爷,不要说是我,就是老侯——侯老大爷,鼻子多灵敏——也只敢在院墙外嗅嗅,他敢进去哼一声吗?小蚂蚁,一脚踩下来,屎踩出来了,可能脑袋还不明白!
孤山联办煤矿的工人,多数是孤山上的农民,住的地方海拔高,地理位置差,地里没几粒粮食,男人一辈子打光棍的,每个生产队总有那么三五个人。靠近孤山联办煤矿的高家院子,有三兄弟,家里太穷,一直在井下挖煤,娶不上媳妇,居然共同娶了一个聋女人。有些大龄男人,娶不上妻子,被城里人带坏了,染上了逛歌厅的恶习。冒着生命危险挣来的棺材钱轻而易举就消耗在红尘的工人俱乐部,一个月下来,精光光的,还欠着账。有家室的男人开初比较老实,时间长了,跟着工友们变坏了,防盗裤里的钱最终也泡在小姐身上了。家里老婆来要钱,男的拿不出来,两口子就在井口打架,女人呼天抢地,寻死觅活,弄得要下井的工人心里忌讳。孤山联办煤矿最近接二连三地出现事故,只差出人命了。黄山心烦,为图个吉利,便强行关闭了工人俱乐部,只保留了文化村,专门接待检查工作的上级、外地来的客户和司机。从前,红尘既要管理工人俱乐部,又得经营文化村,身心疲惫,工人俱乐部关闭,她心里是开心的。事情少了一倍,钱没少挣。时间多出来,便思量着继续加工自己的身体,美体美容,还有许多事。
孤山的煤质优良,出煤量大,不仅造就了一批大老板,还为文化村带来一些分量很重的人物。从尘土飞扬的公路上驶来一辆车,车停了,门打开,出来的却是些新郎一般打扮的男人。这些人来检查工作,特别喜欢打牌,腰间缠着钞票,公文包里塞得满满的,是钞票,身份也很神秘。打麻将是二十元起花,上不封顶。这些人来,事出有因。孤山联办煤矿出了点儿纰漏,工人们赶工程,挖横井,塌方下来,一块大石头压坏了三个工人。两个家伙的腿骨断了,躺在病床上哎哟哎哟地叫,多花点儿钱,骨头早晚会长好的。另一个严重的,腰椎压坏,据说会瘫痪,这个麻烦可大了。工人家属那边,并不接受乡政府和矿上的解决方案,他们提出的赔付要求之高,让黄山心痛。
正所谓树大招风,孤山联办煤矿盛名日起,早已引起了县城里一些不良律师的兴趣。这些家伙像苍蝇,成天追腥逐臭,哪里出了祸事,哪里就凑拢来一堆鼻子,嗅一嗅,一堆银子哗啦啦地过去了。乡镇煤矿本来条件差,哪有那么好的安全生产设施,工人也是图方便,弓着身子下井,摔断胳膊砸破脑壳,出了这些事,小煤窑的老板往往是恐吓加收买,钱赔多了,那可不行的,怎么办?嘿嘿,脚板抹油,赶紧开溜,丢下一个烂摊子,让乡政府自己去揩屁股!最近两年,木鱼县出了个吕二洞律师事务所,老板吕二洞宣称先垫资诉讼费为穷人打官司,赢了官司再一并收取垫资和对方赔款的提成,美其名曰,民间法律援助。一年多来,吕二洞在孤山煤矿工人中的名气可大了。屁大的事,一个电话打到吕二洞那里,麻烦不断。乡镇煤矿成本低,条件差,老板哪有那么多资金解决安全生产和工人的劳保福利?有的老板本来是借的高利贷,要是拖延了时间,赚不了钱,等于白干。遇到矿上出稍微大的事,不等政府来人处理,屁股一拍,人就兔崽子一样开溜,有了麻烦找谁去?孤山联办煤矿的事情,派出所的摩托在后面,吕二洞的破摩托在前面,轰的一声栽倒在门口。吕二洞满头大汗,夹着PVC的黑皮公文包,彬彬有礼地敲开黄山的办公室,黄山警惕地问,你是谁呀?吕二洞自报家门,微笑道,黄老板,向你咨询一下塌方的事!黄山的脸上爬满了苍蝇,他干咳了几声嗽,方才说,上面来了领导,等调查结果出来后再说吧。吕二洞笑道,我也可以为黄老板提供法律服务呀?黄山不耐烦地说,吕律师,你还是帮工人吧,你的名气太大了。吕二洞声音干涩地笑道,黄老板,以后可不要怪我不客气啰。黄山干脆地说,随你便,我奉陪。
火烧眉毛,黄山眼前需要应付的是事故鉴定。县上有两个熟人,以前可以打招呼,但是,市上的人一个也不认识,接不上茬。区乡镇企业办公室主任软磨硬拖,好歹把这拨人弄进了文化村,但除了吃饭时间,根本无法靠近。事故鉴定责任可大可小,这些官员手里的权真是吓人!性质严重,便要直接停产整顿,这可是要命的,当然,区里县上的领导也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安全事故,他们要负连带责任,所以,县里来的老罗已经给黄彰武打了电话,说大的问题肯定没有,但是,市上来的这个负责人——叫什么名字?——阮石,非常坚持原则,虽然姓阮,其实软硬不吃的,拿钱不要,洗脚不来,唱歌不会,喝点儿酒,绝对不会喝醉,脑子清醒得很,真是难缠!老罗说,阮石刚刚换了这个职位,以前当局长,如今当主任,喊他主任都不习惯,事情得慢慢来。一伙人在文化村住了四五天,矿山一个脚印没踏,不知道阮石在搞什么名堂。约摸过了两天,老罗才笑着告诉黄山,阮石公文包里的钱输完了,机会来了。原来,阮石在文化村闭门和检查组的人血腥厮杀,比试麻将技术,眼睛红着,像只发怒的公鸡。这个阮石,几乎是他一个人把钱输给了同行的人,他还不服输,扭着要继续斗下去。老罗笑道,阮主任,咱们的正事什么时候做?阮石骂道,哪里有什么正事,老罗,矿上的事,你最清楚,当然,老子也清楚,说实话,你能办成正事吗?老罗笑道,实事求是嘛。阮石骂道,老子要是实事求是,你们这一群人都不得好日子过,挨处分的挨处分,免职的免职,赔钱的赔钱,是不是啊?老罗笑道,阮主任说得对,说得对。阮石言简意赅地说,那好,把你们赢了钱输给我,只要我赢回了本钱,事情就好说了。然而,同行的几个人要把钱输给阮石确实不容易,阮石这人自尊心太强了。输钱的人输得喜笑颜开,阮石的公文包确实像怀孕的肥猫,懒懒地躺在牌桌上,等着腹部膨胀。赢得的钱只是一堆重叠的纸,输钱的人并没有把山穷水尽、撕肝裂胆的痛赔偿给他。赢了两盘,阮石一把掀掉垒好的麻将,失望地说,算啦,浪费时间,这样赢钱没意思!
黄山赶紧让红小妃拿了两扎百元钞,请红尘陪贵宾打牌,必须把钱全部输出去,只要客人高兴,钱不够,再派人送来。红小妃私下藏了一扎钱,只给了红尘一扎钱,把黄山的话交代了一遍。红尘说,试试看吧,输钱比赢钱难得多。红尘坐在阮石对面,一对光滑高耸的乳房正对着阮石。一会儿盯着麻将,一会儿盯着红尘乳房中间的缝隙,阮石的眼睛从此变得非常辛苦,他手忙脚乱,牌没看清,红尘便用手抚摸着阮石的手笑道,大哥呀,你赢了。阮石手脚一颤,触电似的望着红尘,只见一张散发着芬芳的笑脸,披肩的长发波浪一样荡漾。一扎钱输完了,老罗暗自给黄山打电话,黄山这次取了三扎钱,塞在红小妃手里,咬牙切齿地说,继续输,不够又来拿呀!红小妃隐隐约约感觉到丈夫的手在发抖,男人心疼钱,但没有办法,黄彰武已经发了话:必须输钱,让阮主任满意。红小妃本想故伎重演,扣除一扎钱,但黄山刚才的动作感染了她,她悲壮地拿着钱,走到房间门口,突然鼓起勇气,把钱放进自己的皮包,径直走到牌桌边,说外面有人找红尘,她要自己来输钱了。红尘疑惑不解,“姐呀,你行吗?”红小妃抿着嘴,狠狠地点了点头。
红小妃把钱看得比命还金贵,平常没打过大牌。一坐上牌桌,输得稀里哗啦,一扎钱不到一个小时就输尽了。红尘站在身边,暗示要顶替位置,但红小妃置若罔闻,咬紧牙关,小心翼翼砌着麻将。红小妃是真的输钱了,输得花枝乱颤,叶上带露,让男人顿生怜香惜玉之情。阮石非常满意红小妃的表现,他心理的创伤得到补偿,更重要的是,一个绝色女子眼里噙着泪花输钱,怎不能激发一个男人扶弱仗义的英雄气概!红小妃输了两扎钱,阮石心满意足地扶着红小妃的粉肩笑道,不打牌了,不能伤了美人的心啊!红小妃的肩膀颤抖着,把她灵魂深处的伤痛传递到皮肤表面,然后又传递到一个男人的手掌上,布满神经和血管的手掌,紧紧联系着举足轻重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