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2 十二
十二

直上高教,酒代油……航校培养飞行员的硬件一项项具备了,现在就要看飞行学员的了。这时航校遇到了最大的困难,那就是这批从部队和山东抗大一分校选拔的学员,文化水平实在太低,根本不可能达到培养飞行员和机务人员的最低文化要求。

一所航校就是一所高等职业专科学校,这必然要求学生至少有高中文化水平,林保毅虽然亲自向学校提出选飞行员必须忠诚度第一的建议,但他也绝对没想到这批忠诚度无可挑剔的学员,文化水平竟连小学毕业都达不到。在第一次讲课摸底后,在一个又一个从高中降到初中、从初中降到小学的问题都无人回答后,林保毅只得艰难地蠕动喉头咽了口口水,然后更艰难地对着几十名飞行学员说:“第一节课,现在我们开始讲四则运算……”

校长常乾坤亲自讲《空气动力学》,他讲的是“伯努利定律”,当他写下复杂的公式后说:“飞机为什么会飞呢?飞机会飞,就是因为这个公式。”

校长指着公式问他的几十名弟子:“你们懂不懂啊?”

下面是一片茫然的沉默,连一个懂的都没有。

常乾坤只好说:“我知道你们不懂,当初我也不懂,不懂不等于学而不懂,反倒是学习的一个条件。”

结果一堂课下来,学员们将“伯努利定律”称为“白努力定律”。

文化水平低实在是怪不了学员,更不能怪部队没有精心挑选,部队已经竭尽全力送来了航校要求的最优秀精英。要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中国啊?那是打了一百多年仗没有歇气的中国!遍地的文盲,学员们能够识字,会加减乘除,在当时的部队里就已经算是小知识分子了,就是读过一些书的知识分子,水平其实也很有限。航校曾从牡丹江请来一个日文翻译,他开口自我介绍:“同学们,本人曾在天津留过学……”

所以可想而知,那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威风八面的青年战斗骨干,此刻坐在陌生的课堂里,听着那些如闻天书、根本不理解的公式和定理有多么尴尬和痛苦,躁动不安的情绪在学员中如瘟疫一般蔓延。

但是,共产党就是靠锻炼人起家的,航校领导和新疆航空队归来的同志都是从文化关上闯过来的,他们知道该怎样“压榨”人的潜力,结果这些理想主义者向学员们提出了完全是“疯狂”的学习要求,半年之内,数学必须从加减乘除学到三角几何,也就是说6个月里必须从小学一年级读到高中毕业!

甚至除此之外,还要求学员同期内要掌握物理学基本概念,学通飞行原理、飞机和发动机构造,掌握领航学、气象学等基本概念!

也就是说,航校要求学员不但半年内要掌握从小学到高中的基础文化知识,还要掌握飞行专业基本知识。

学员们全部拼了命。

在山东临沂,由新四军军部亲自挑选的一百多名学员刚到牡丹江,航校就迁到东安,航校领导在这批学员上车时交待学习计划,5天后走下火车时,他们中一些从未接触过四则运算的人竟学完了小学算术全部课程。而航校的学员,学完平面三角学从函数到解三角方程的全部内容,竟只用了40个课时,而这是高中代数三年的学习课程。

后来学员们学完三门基础课时,新课本终于印好下发,每本都有一寸多厚,当学员们翻阅着这些油印课本,闻着淡淡的墨香时,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学完了这三门功课。

但常乾坤、王弼那些航校的领导,还有新疆航空队的同志相信。

因为他们当年在苏联航校,在盛世才的飞行训练班也是这样咬着牙熬出来的。

航校学员过文化关的时候,正是老航校生活最艰苦的时期。

1946年9月、10月间,国民党在东北的攻势达到了最高潮,杜聿明驱军北进占领了东北两大省会沈阳和长春,林彪只得退过松花江,国民党军兵锋之盛,让林彪甚至已经做好了放弃东北最后一个省会哈尔滨的准备。哈尔滨都已准备放弃,民主联军更不可能固守牡丹江,于是“东总”下令航校再次后撤,半年内,由于战局不断恶化,航校从通化搬到牡丹江,又从牡丹江转移到东安(密山)。

东安是中苏边境上的一个小镇,位于乌苏里江西岸穆棱河畔,东南面不足50公里就是中苏界湖兴凯湖,航校退到这里,已经退无可退,再退就出国了。

伪满时期,曾将东安列为满洲国一个下辖七个县的省会所在地,其实按人口密度和建筑规模,东安连沈阳附近任何一个中等县城的繁荣程度都达不到。当时东安总共2万人口,街道破旧狭窄,周围村庄全是泥胚草房,从规模上说,它其实只是一个大集镇而已。

航校到达这个被人遗忘的偏僻小镇时,远远望去,满天肆虐的风雪已经将小镇堆成一个雪丘,冻得哆哆嗦嗦的开天人,用马车拖着自己的宝贝飞机和各种各样的维修设备,在呼啸的寒风中进入了小镇。

东安有个机场,宝贝飞机们迅速在那里找到了各自的窝。

航校校部﹑训练处﹑学员队和机械教员们安顿进了火车站北面的原日军司令部,南面的几幢平房,则驻下了校务部﹑机务处﹑政治部、卫生队。小镇原来有个旧汽车修理厂,现在汽车修理厂的厂房变成了飞机修理厂厂房,机械厂搬进了“大和旅馆”,材料厂则搬进了一座日军军用仓库……

但是,航校刚安顿没几天,国民党空军仿佛追捕天敌一样,撵到东安机场轰炸扫射,非置航校于死地不可,于是航校又只好将部分飞行部队迁到更偏僻的千振机场,以分散风险,规避损失。

航校的老人们一回忆起东安和千振,便感慨万分,那是航校最艰难的日子,他们所处之地,就是中国最北端,也就是古书里所说的极北苦寒之地。现在的人们都知道北方冬天要供暖,否则没法过冬,那时候可没这一说,墙体单薄的教室里,什么取暖设备也没有,只好将汽油桶改成煤炉取暖,有效果也没效果。说有效果是指室内温度确实比室外零下三四十度要高,说没效果,是指室内温度最高也只能保持零下18度!

于是学员只好在零下18度的教室里坚持学习,只是学不了一会儿,大家就要一起站起来跺脚、拍掌、起哄、唱歌,否则就冻僵了,活动一会儿又坐下去学,学一会儿又站起来跺脚……

钢笔冻得根本不出水,只好塞到怀里暖着,等差不多了刚刚拿出来趁热乎劲写两字,一会儿又冻上了……

白天还好说,活动活动也能暖和一些。晚上就难熬了,特别是在千振,一期班学员在那里进行飞行训练,因为实在找不到住房,飞行教员、飞行学员及地面机务人员,只好全部住在一个破旧的榨油房的二楼上,统统睡通铺,铺的则是大家到野外打来的乌拉草。晚上气温降到零下三四十度,窗户结冰一寸多厚,想生火取暖,既缺煤也缺柴,结果教职员工和学员们整夜整夜冻得在被子里缩成团打哆嗦,实在睡不着就爬起来原地跑步,然后用被子盖着头睡觉,早上起来被头上一层厚厚的冰霜,脱下的鞋子和地面冻在一起,要使劲掰开。

而且连御寒棉衣也没有。航校本来就一穷二白,还没成立就到处“捡”破烂,然后半年搬两次家,前方战局那么恶劣,根本没法搞供给制,所以学校全体员工身上的衣物全是原来自带的。从延安过来的,身上就穿着延安小纺车摇出来的棉衣;从日军过来的,就穿着旧日本军队的冬装,只是扯去了军衔标志;从山东过来的,就穿着新四军服。经过大半年折腾,这些衣物早已破旧,絮毛四露,透风过寒,但谁也没法,只好就这样将就。原新疆航空队的人马甚至连棉衣都没有,不过到底是老红军,关系多,他们派原在四方面军任团政治部主任的同学朱火华去绥芬河找他的老上级曾传六求援。曾当时是“东总”驻绥芬河同苏联搞贸易的全权代表,这下还真找对了人,曾传六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套苏联工人穿的棉工作服,他们才能过冬。连上厕所都充满痛苦,晚上在零下40度入厕,是真正非人的煎熬,特别是学员林虎。林虎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过着从狗盘里抓食的生活,10岁就逃出去当了小八路,从此就成了人民军队的孩子。抗战中林虎奋勇作战,因战伤脱肛,每次入厕,拖在外面的一小截肠子就冻得硬硬的,塞回去要肚痛半天,他还不敢讲,害怕学校知道不许他飞行,于是就那样硬挺着。

吃喝也糟糕到了极点,白开水是唯一的饮料,主食是暗红色的高粱和橙黄的玉米渣子,菜只有萝卜、白菜、咸菜,吃豆腐就是过年,吃肉根本不敢想,条件实在太艰苦。一位姓孙的学员终于没能熬过来,吐血身亡。这时,连一向严肃的常乾坤,都亲自敲开草塘的厚冰抓泥鳅为学员改善生活,甚至对干部、战士私下带枪打猎搞狍子肉吃,都睁只眼闭只眼……

但是,小处可以出格,大方向上决不容许出毛病,钢铁的军队有钢铁般的纪律。教工佟文治为了让学校取暖,请车主拆除日军旧营房木料,差点被整顿学校风气的“东总”参谋长刘亚楼枪毙,学校领导据理力争,一致死保,最后改判5年有期徒刑,地方政府干脆把7名车主统统枪毙出气……

东安的日子是生活最艰苦的日子,却也是学员学习发了狂的日子。冬日不可能开展外场训练,学员们便集中学文化,每天8小时数学、物理和几何课雷打不动;晚上则是做不完的习题,人人都钻进了知识的海洋,生活在数理名词和概念之中。学员的口号是“狠冲猛闯,攻下文化堡垒;勤学苦练,突破理论难关。”不管是走路还是吃饭都不忘学习,甚至睡觉都在梦呓数理名词……

正确的学习方法帮了大忙,航校还在牡丹江时期,航校教职员工和机械一期学员们,在被逼急了的情况下,就发明了效果极佳的实物教学法。

航校机械一期学员在学习工程机务时,也是根本听不懂理论,这也难怪,连四则运算都不会的学员,再有天分也不可能一下听懂活塞运动原理和发动机构造,结果一个多月理论课教下来,大家听不懂不说,思想还极度混乱,课下议论纷纷,意见极大。这下教员和学员都被逼急了眼,结果硬是被逼出了“实物教学法”,就是学到飞机的哪个部件,就一人一个,或几人一个飞机部件实物直观学习。这下真是解决了大问题,像汽化器的油路看不见摸不着,油路解剖图学员又看不懂,日本教员塚本老师就干脆吸一口“马哈洛”烟从一个孔吹入,同时堵住其他孔,让烟从想说明的孔出来。随着青烟缓缓冒出,学员脑子里的油路也通了,塚本老师干脆再让学员一人喷一口烟,这下人人都弄懂了以前怎么也搞不明白的汽化器构造……

实物教学的巨大成功,极大地鼓舞了日本教员(当时的机械教员全部由日本友人担任),大大提高了他们的积极性。塚本好司,御前喜久三,柳下岁六,西雅夫,川原田士郎,小野寺,西谷八郎,吉武久弥,这些日本友人昼夜赶制帮助授课的图表,同时制作模型,解剖实物,全力投入实物教学。这种实物教学,需要充足的物质保证,对此,航校的领导毫不吝啬,舍得下大本钱,当时航校把牡丹江学生大队楼后的一排库房,全部作为机械一期同学的实习室,并专门调拨木料,把筒子房隔成几个专业实习教室并装好电源,对需要的飞机部件都如数拨给。学员在各个实习室所用的工具需要每人一套,用量很大,基本作业教室所需的各种工具﹑设备和器材,数量也是很大的,航校的领导真是舍得下血本,学校有的毫不犹豫往外拿,学校没有的,派张开帙等人去哈尔滨买。实物教学法大规模展开后,学校一个多月就建成了基本作业、飞机、发动机、仪表、电器、军械6个专业实验室,就在这些专业实验室里,新中国第一批机务人员学会了使用维修飞机的各种常用工具,学会加工各种基本产品,学会打各种保险,熟悉了发动机结构,磨气门,换涨圈,发动机定时。

陌生的飞机在学员们的眼里一点点熟悉,座舱里那些五花八门的仪表、开关、把手渐渐烂熟于胸。到了1947年4月开飞时,人民空军的第一批40名机械学员都已经熟悉了飞机,知道了它们的一些“脾气”和简单的维修技能。半年前连四则运算都不懂的学员,半年后即成长为能完成飞机日常维护小修的机务地勤人员,这是不折不扣的人间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