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938年1月8日,凛冽的寒风中,19名飞行学员洒泪挥别延安,先穿八路军军服经西安到兰州,然后换长袍、马褂、瓜皮小帽,装扮成东北流亡学生,佯称是盛世才远房亲戚投奔新疆。车过河西走廊,看着戈壁滩上的处处白骨,原西路军红三十军保卫局长方华失声痛哭,一年前,西路军多少兄弟姐妹倒在了这里,学员们一起摘下头上的帽子,对着荒原上的累累白骨集体致敬……
这时接替陈云任中共驻新疆代表的邓发,正指定吕黎平带领“新兵营”三十多名学航空的候选人员体检,进行体检的是苏联医生和盛世才医院的军医,他们可比马海德严厉得多,量身高,称体重,检查内、外科和五官科等,对视力和心脏查得特别仔细。
学员们在战场上纵横驰骋从不皱眉,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浓浓的来苏尔味道熏得大家心情都很紧张,量血压时普遍偏高。那时化验血一次要抽25cc血样,哪像现在的戳破中指就行?说来也怪,当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用粗粗的针筒抽血时,这些在战场上见惯了鲜血的英雄,反而感到特别不自在。最难应付的是坐转椅检查平衡机能,左转八圈,右转八圈,立即停止后,要求身体站正不歪斜,还能辨别东南西北,结果好几个学员在抽血和坐转椅时晕倒,呕吐。
体检结果,25名合格,其余被淘汰。
除了体检外,还有入学文化考试。被斯诺称为“中国秘密警察头子”、蒋介石悬赏五万大洋买脑袋(毛泽东、朱德的价码是十万大洋)的邓发何等精明,马上意识到这批学员考文化肯定要糟。邓发当即找到盛世才和苏联航空总教官尤吉耶夫,直截了当地讲明:“我们这批学员,从小参军,没读过什么书,要是按照《新疆日报》登报时的招考中学毕业生的条件,都考不上,请免于文化考试。”
天下的布尔什维克都是一家,尤吉耶夫心领神会,当即同意。
盛世才也只好点头。
由于路途遥远,飞行班、机械班开学七天后,延安来的19名学员才赶到迪化。“新兵营”学员和延安学员趁星期天开了个联欢会,这是真正的军人之间的联欢,大家兴高采烈,热血沸腾,激情满怀,特别是北京军区副司令方子翼和方华,两人见面时几乎激动得抱头痛哭。原来,方华在西路军红三十军八十八师二六七团当政委,方子翼在红三十军政治部当青年科长。西路军最后的血战中,二六七团为掩护全军后撤,绝大多数指战员都与马家骑兵拼死,方华弹尽后跳崖,侥幸活命,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延安,方子翼则随李先念左支队千里跋涉到了新疆,两人都以为对方已经牺牲,现在塞外重逢,真是惊喜万分。
联欢会上,严振刚传达了陈云在延安窑洞时的指示:“你们是第一批红色飞机师,是红色空军第一批骨干,不要怕文化低,不要怕人家看不起,要有坚强的毅力,一定把技术学到手,要遵守纪律,搞好团结,保持党的荣誉。”
在这春寒料峭的早春,陈云的话像阵阵暖流一样涌动在学员的心中。
闻名中国空军史的新疆航空队就这样成立了,44名航空学员,来自红军的各个部队。其中,来自红一方面军16人,红二方面军2人,红四方面军24人,红二十五军1人。不久学员赖玉林因病返回延安。最后确定的学员为43人,分飞行班和机械班。
飞行班有吕黎平、安志敏、方子翼、袁彬、胡子昆、陈熙、刘忠惠、张毅、汪德祥、杨一德、方槐、方华、夏伯勋、黎明、赵群、李奎、谢奇光、王东汉、龚延寿、邓明、余天照、黄明煌、杨光瑶、王聚奎、彭浩25人。
机械班有严振刚、朱烨、周立范、金生、曹麟辉、丁园、王云清、黄思深、陈旭、云甫、周绍光、刘子立、陈御风、吴峰、刘子宁、彭任发、吴茂林、余志强18人。
这支43人的航空队后来走出了14名人民空军的将领,新中国建国时7所航校,有4所航校校长都由新疆航空队队员担任,他们中大部分队员建国后都担任了军以上领导职务,为中国空军建设作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
同班的还有盛世才从地方中学招收的学机械的16名学员。
艰苦的学习生活开始了。
国民党空军少校、《机械物理学》教官王膺祺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制服走进了教室。
“这堂课叫做《机械物理学》。诸位都有中学以上的学历,《普通物理学》诸位在初中早已学过了,想必记忆犹新。现在我们先复习一下,请哪位同学说说什么叫‘物理三变态’。”
沉默。
无人回答。
“汪新民,谁是汪新民?”
化名汪新民的丁园站了起来,他答不出来什么叫“物理三变态”。
只好罚站。
很快,罚站的红军学员站成一排。
没人答得出什么叫“物理三变态”。
他们不可能回答得出。
这些老红军都是家里太苦才闹革命的,除了方子翼读过六年私塾,夏伯勋高小毕业外,多数只上过两三年小学,有的还是参军后才在扫盲班识过几个字,连加减乘除都不会。
王膺祺疑惑了,他一个个指着学员的鼻子:“你什么学历,还有你,你……”
“私塾。”
“高小。”
“小学。”
……
王膺祺终于勃然大怒,挥着拳头把讲台擂得“砰砰”直颤:“这堂课我没法上了!你们都是什么学历?花名册上都是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师范毕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像你们这样的文化程度,还想进入航空界?做梦!”
最后擂了一次桌子后,教官拂袖而去。
这样的情景天天上演。
教育股长王聪讲得口沬横飞、咽干舌燥,却发现学生们呆若木鸡、如闻天书,愤怒之下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句:“给你们上课就是对牛弹琴!”
……
红军学员们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要知道中共这批经过精挑细选才选拔出的学员,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营团级干部,枪林弹雨中威风八面,干吗要跑到教室坐着受国民党教官的鸟气?
一批学员赌气骂娘不干了,但冷静下来后,大家都知道想建立自己的空军,就必须吃下寒窗奇苦。
学员们学习的动力非常朴实:“绝不给红军丢脸,绝不能让国民党看共产党的笑话,一定要建起我们自己的空军!”
一群小学都没毕业的人,要掌握现代航空理论知识,难度可想而知。
学员们都拼命了。不分白天黑夜,随时随地都抱着书本在啃。
节假日,草滩上卧着一群看书的人。
熄灯了,被子里卧着一群打手电看书的人。
一天深夜,校工起解,看见教室的灯还亮着,教工迷迷糊糊地把灯关上,回到住处一扭头,灯又开了。挺迷信的校工哆哆嗦嗦地叫醒一个教官,一起回去看是怎么回事,走进教室,满满一屋学员正在灯下苦读的情景深深震撼了他们。
除了苦读,还会巧读。
学员陈熙编了一首快板,就把令人头痛的《飞机构造原理》讲得清清楚楚:
“一个翅膀二把刀(机头和螺旋桨),四个翅膀往上翘(四个机翼)。三条铁腿踏飞轮(三个起落架),横竖尾巴在后梢(水平安定面和垂直安定面)。”
有学员不理解几何形状,马上,一个个青萝卜刻的立方体、圆锥体就摆了出来。
方子翼将军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航空理论学习,是我们面前的难关。记得我们当时所学课程有:飞机构造原理,发动机构造原理,教练机和发动机的构造、性能和操纵法,飞行原理,飞行规则,气象学、仪表学、军械学、保险伞学,收发电报和译电等等等等,再加上政治课,总共三十几门。
“课程多而庞杂,并且根本没有课本或讲义,每门课都得我们自己记笔记。尤其要命的是这些课大部分由苏联教官来讲。苏联教官中文很差,结果只好请翻译官,但翻译官又不懂术语,往往译不全甚至译错。结果是大家下了课只好一起对笔记,尽量让记录通顺。
“航校作息制度很严,宿舍晚9点就吹熄灯号。为了争取时间学习,我们只能加班加点,每天除就餐和体操外,全泡在教室里,甚至到夜里零点。
“校方发现后派人干涉。我们就等校方的人走后,钻进教室继续学。后来校方下课就锁门,不许我们进去,我们就跳窗进去。再后来校方在锁门时连窗户也插上,我们就把笔记本带回宿舍,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学。
“除了挤时间之外,我们用得最多的‘招数’是互帮互学。下课后,我们首先集体对笔记,互相补缺,接着各自整理笔记,然后集体讨论,直到全体弄懂。
“对文化水平低、学习有困难的同学,我们派专人负责。比如我同桌王聚奎,参加革命早,没读过书,支部就指定由我负责帮助他。每次我整理完笔记后,再替王聚奎抄一份,并负责把他教会,以便在教官提问时能答上来。
“通过刻苦的学习,我们成功攻克了航空理论关。我们的努力,也改变了校方对我们的看法,为我们日后的飞行训练打下了基础。
“曾经被学生气得火冒三丈的教官感动了,他们议论说:‘这期学员不一般,前两期学员要我们从外面往教室里撵,这期倒好,要把他们从教室往外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