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再论《秦腔》:文化传统的衰落与重返民间

再论《秦腔》:文化传统的衰落与重返民间

我在前一篇讨论《秦腔》现实主义艺术的论文中解释了这部小说的法自然的精神、叙事者的意义以及艺术手法,但是我当时有意略去了关于“秦腔”本身所含有的象征意义,这个问题被提出来讨论的机会比较多,大约的意见也趋向一致,如王德威教授在代表香港浸会大学举办的“红楼梦奖:世界华语文学长篇小说奖”决审委员会为该书所作的赞辞指出:“作者藉陕西地方戏曲秦腔的没落,写出当代中国乡土文化的瓦解,以及民间伦理、经济关系的剧变。”(1)诚哉斯言。与其说《秦腔》描述了当下农村经济的衰败,毋宁更准确地说是传统乡土文化的没落。但是对于这样一部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来说,指出中国传统文化与民间伦理的衰败还仅仅是其中的一项内容,贾平凹对于民间艺术的理解和期待,远远要复杂得多。

任何优秀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必然会在艺术画卷中准确地反映出时代变迁中的社会风俗及文化史,《秦腔》正是通过对传统乡土文化式微过程中的各种现象的艺术把握来展开对当下农村社会状况的揭示。南帆先生曾经说过一段很精辟的话:“对于作家说来,地理学、经济学或者社会学意义上的乡村必须转换为某种文化结构,某种社会关系,继而转换为一套生活经验,这时,文学的乡村才可能诞生。土质,水利,种植品种,耕地面积,土地转让价格,所有权,租赁或者承包,这些统计资料并非文学话题;文学关注的是这个文化空间如何决定人们的命运、性格以及体验生命的特征。”(2)文学并不算经济账,也不关心生产技术,它所罗织描述的,归根结底是指向文化状态下的人的心理和命运,进而探寻生命的意义所在。

南帆先生提出“文学的乡村”一词很有意思。文学之所以能在农村与家族两大空间里取得重要艺术成就,其原因之一,就是这两大空间天然拥有超稳定的自我调节的文化价值体系,这种体系的运动形式构成了周而复始的循环发展轨迹。虽然,从现代性这一因素进入中国以后,这两个空间的文化价值一直受到挑战,关于农村衰败和家族崩溃的故事几乎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但同时它们又始终拥有一种能力,能够及时吸收各个时代的否定性因素,重新来调整自身的生命周期。中国文化从来就不是直线性的运行,而是在持续地循环中完善自身和丰富自身,即便是在走向崩溃的文化价值体系,它仍然会在内部滋生出无穷无尽的新的因素来化解最终命运的到来。这就为“文学的乡村”或者“文学的家族史”提供了想象的可能性。

究其原因,我想只能用民间的文化形态来解释这种现象。因为民间是一种草根性的文化形态,它总是与滋养万物的大地土壤联系在一起,它永远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运动。战争是一次性的生命现象,一场战争结束后,死者不会复生,幸存者也将转移生活形态,不会在战争上永久性地待下去。所以,战争就很难完成其独立的“文学的”意义。战争文学总是依附在特定的政治权力斗争、历史性宏大事件的叙事中,才能完成其自身的美学形态。工业题材也是一次性的生命现象,一项工程在建设过程中再惊心动魄,一旦胜利完成,也就结束了其全部的生命运动;再如一家企业,一旦破产倒闭了,也就结束了其生命形态,其成员就转移到另外一种生存形态去延续。所以,工业题材也很难建立起“文学的工业”的美学概念,它似乎缺少一种超稳定的审美价值体系来调节自身,而乡土则不一样,乡土的破产,农民的离乡背井,但最终还是离不开这块土地,土地有自我调节的能力,能够使其生命力周而复始地发展。《秦腔》里中星爹会算命打卦,他临死前为清风街的未来卜了一卦,这也可以看作是贾平凹心里所存的清风街乡土的未来命运:清风街十二年后有狼(3)。也就是说,彻底荒芜的清风街,最终的结果是人的撤退而狼的横行。但是这也预兆了另外一种结果:即清风街的自然生态又好转了,在一个乡土的世界里,人与狼将共生于同一个空间里,清风街又将面临一个周而复始的新的起点。而这样理解才符合民间文化形态的运行特征。这也是“文学的乡村”的魅力所在。

但是贾平凹笔底下的清风街,毕竟是一个正在走向衰败、但还没有完全沉到底的乡土社会,其文化特征上鲜明地表露出来的是传统价值体系的没落和崩溃,同时也包含了其新的生命形态的转化的萌芽。从表面上看,清风街古老纯朴的民心民风正在迅速瓦解,反映了外部世界给它的无情冲击。小说一开始特别介绍,原来几十年不倒台的老领导夏天义,终于因反对三一二国道开进清风街、挑起聚众闹事而下了台。相传国道改变了清风街的风水,这当然是迷信,作家也只是略略提到一笔,然而他重彩描绘了一则近似于寓言的细节来强化这种效果:街口白果树上一对鸟夫妻为保卫鸟巢而与远来的鹞大战三天三夜,终于失败而死,鹞子依然远飞而去,并无意占据雀巢。鹞子对鸟夫妻而言是一种命运的象征,它无意间飞过此地却惹出一场灾难。国道无辜,目标在远方,但是它给清风街带来的致命冲击,与其说是政治经济,还不如说是文化心理,进而是文化伦理的。

清风街上许多现象发生变化,背后都隐藏着传统伦理观念的深刻变化。以男女性事为例,以前清风街也不时地出现一些风流案子。如黑娥白娥姊妹的故事,陈星与翠翠的恋爱故事,都曾受到清风街社会舆论的指责,但是从男女双方的立场而言,基本上是出于一种生命的原始冲动和正常需要,仍然是以民间形态的情感表达为基础的。而随着清风街贸易市场的开辟,传统的伦理观念开始瓦解,夏雨与丁霸槽开酒楼设三陪,留暗娼,风俗逐渐变坏,连村支书君亭也被拖下水。再发展下去,就有了村里年轻女子陆续进城下海的暧昧故事。小说最后写到夏家孙女辈翠翠外出打工,她的恋人陈星日夜思念,长歌当哭。等到翠翠回家奔丧,不顾家族礼仪与陈星偷偷做爱时,令人欷歔的事情也发生了:忽然“鞋铺传来了吵架声,好像是为了钱。翠翠骂骂咧咧地跑了过来,跑过了我的前面。”翠翠外出打工的真相昭然若揭,翠翠原来纯朴自然的爱情观念也荡然无存了。清风街的传统文化伦理到这时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有关农村女孩进城卖淫现象,现在已经成为底层写作的一个经常性主题,大多作者是从经济的原因来解释这种现象的,但是《秦腔》所描写的翠翠的变化,显然没有着眼于经济原因。翠翠家里并不缺钱,长辈们在村里也有权有势,而陈星兄弟由于是外来户,在村里没有地位,受到大姓家族的歧视。所以翠翠与陈星的恋爱所受的村里舆论的压力,不是来自经济而是来自文化观念。但是翠翠外出后,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包含了肉欲的放纵和肉体的交易观念——这也是传统伦理观念的彻底崩溃的见证之一。

对于传统的乡土文化的急剧衰亡,贾平凹是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对待之,《秦腔》绝不是一篇意味简单的哀悼文,正如他对于农民进城打工、农村迅速荒芜的现象也不是简单的绝望一样。在小说里,秦腔是作为一种传统文化的象征,其盛衰都反映了贾平凹的极度复杂的心理。二十多年前,贾平凹有一篇散文题名《秦腔》,用文字把八百里秦川的秦腔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秦腔在贾氏笔下的面貌,不仅与地域精神、人种特点联系在一起,甚至与当地方言中的天然声韵有关。“在西府,民性敦厚,说话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对话如吵架一样,哭丧又一呼三叹。呼喊远人更是特殊:前声拖十二分地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内容。声韵的发展,使会远道喊人的人都从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辈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体面的事,任何一个乡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个人才的,哪一个何曾未登过台,起码不能吼一阵乱弹呢?”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而秦腔则是他们精神上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4)秦腔并不是什么阳春白雪,而是与贫苦农民的田野劳作联系在一起的精神娱乐,是构成他们生命内涵的文化要素之一。我不懂秦腔,也缺乏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无法从小说里作为内在结构性因素的秦腔描述中获取具体的启发(5),所以只能从贯穿其间的几代与秦腔有关的人物特征中,试图来解释传统乡土文化在当下的处境及其运命。

《秦腔》写的也是家族故事。清风街夏白两姓位大户,以前曾经是白家有钱有势,祖上有一人当过保长。土改以后夏家掌握了权势,夏天义是共产党的一杆枪,指向哪儿就打到哪儿,直到改革开放市场经济以后,清风街仍然是夏家第二代的天下。但是在中星爹的占卜预言里,情况可能会有变化:夏天智住的房子又回到了白家。清风街白家除了白雪,在小说里几乎没有得意的故事,可见败落已久,而夏天智住的房正是白家土改时主动上交的,当然可以理解为白雪在此长久住下,也是一种暗示,白家在白雪一代依然有复兴的可能。清风街在小说里的时间是2000年龙年,一年的变化似乎隐含了近二十年的历史,这二十年是夏家由盛到衰的历史。夏天义一代,按照儒家仁义礼智信的道德标准来命名,自然有一种文化传承的暗示,这个家族仍然是传承了传统家庭道德的文化规范。他们几个兄弟恪守孝悌互敬的道德原则,荣辱与共,勤勉治家。但即使在这一代,伦理传统也已经显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迹象了,“天信”是没有的,“天仁”早已死了,天义是一个义仆,天礼被金元吞噬,只剩下天智来代表一种文化道德的力量。至于夏家第二代就更不行,败相毕露。我试图用四句话来概括:金玉满堂豆腐渣,风雨缥缈不见家(佳)。雷庆出车走瞎道,君亭将来在地上爬(6)。几乎是一败涂地。然而在这两代夏家人中间,最有代表性的文化人士夏天智,他的个人命运的盛衰,关乎文化传统的兴亡。

夏天智是一个退休的中学校长,但是在清风街的实际身份,却类似于宗族长辈和开明绅士,他为人好善乐施,满口道德伦理,爱体面,受尊敬,对外和善可亲,却处处维护家族利益;对内威严十足,却连亲生儿子都管不住。他的性格相当复杂,但在钟爱秦腔、推广秦腔方面则不遗余力。令人奇怪的是,这样一个身体力行又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却无助于秦腔实际处境的改变。他的喜爱秦腔仅仅停留在较低层次的欣赏水平之上,从来没有听到他发自生命底处的吼秦腔,也没有见过他对秦腔发表见解,反倒不如乱吼乱叫的引生;他喜爱画秦腔脸谱,还自费印出了一本书,但是连一篇关于秦腔的序言也写不像样,反倒不如秦腔演员白雪。这个人物又可爱又可笑,但是从秦腔的发展而言,这类人代表了一种传统:他们热爱但是盲目,真诚但是陈腐,既无创新意识,也无推动能力,传统的艺术往往随着这样的对象的消亡而消亡。与天智老人相应的还有夏中星,虽然当了县剧团团长,却根本不热爱秦腔,只是随波逐流地追求时尚,把中兴秦腔视为升官的途径,最终是搞垮了秦腔剧团。这两人典型地代表了中国当代民间艺术的观众群意识与领导群意识,有非常尖锐的现实针对性。作为民间艺术的秦腔本来就应该扎根在民间的土壤上,成为民众能够直接参与的精神娱乐,这才会有永不衰竭的生命资源,但是,自20世纪50年代以后,地方剧种都成为国家艺术体制的一个部件,被国家包养起来,一方面作为意识形态的宣传机构,高高在上脱离民众的实际需求,另一方面又在创作演出上受到颇多限制,无法体现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娱乐要求,这不仅脱离了民间文艺与生俱来的下里巴人特征,也必然会丧失其本来拥有的自由自在的精神内涵,优秀的艺术家在这样一种非艺术的生存状态下,最终会失去真正的艺术活力,只能陶醉在昔日曾经有过的光荣梦想之中虚度残生。小说中的王老师、邱老师都属于这一类国家艺术体制下的牺牲品。白雪也是这样的牺牲品。

作家为秦腔女演员取名为白雪,自然有阳春白雪之意。但她恰恰是阴错阳差的下里巴人的民间艺人。民间艺人的生命力就应该在民间,以适应劳苦农民的精神特点和审美需要。小说以强烈的态度影射了时下到处可见的失去生命力的传统文化的尴尬处境和嘲讽了所谓振兴民族文化的南辕北辙的政策以外,满腔同情地为女主角白雪勾画了一个重新回归民间大地的前景。小说里贯穿叙事始终的是秦腔一步步走向没落的过程,为衰败中的传统乡土文化唱起了挽歌。而白雪就是一支挽歌,她宁可离婚,也不愿意离开家乡县城而到省城里去过名流太太的生活,这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喜爱秦腔艺术。这显然是作家心灵深处的理想主义作祟,但也正是这样的作祟才写出了一个精神世界的真正的阳春白雪。在这个意义上,白雪是属于精神的。多少著名演员因为嫁了所谓的大腕名流而放弃终生热爱的艺术,从此谢绝舞台生涯,一心一意当起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这似乎是传统社会从良女人的最终归宿,即使在今天的事业有成的女强人中间,仍然摆不开事业与家庭的两难选择。而白雪算什么艺术家?不过是个乡村艺人,一个热爱劳动的村姑,一个孝顺长辈的儿媳,但是她对秦腔则有真正高雅的欣赏趣味,有一股发自内心的献身于艺术的热忱。小说里的白雪虽然没有正面上台表演的场面,但是写尽了她想方设法满足村民的婚丧喜事的需要而组团演出秦腔,在一场场引起混乱的演出中,我们可以看到,陈旧的传统戏曲内容已经不能满足在时尚文化冲击下的大众的娱乐口味,甚至连白雪本人也在听陈星的流行歌曲时也泪流满面有感而发。也就是说,秦腔这样一种劳苦农民的抒情方式真是到了生命临界点上了,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有大勇气来一场凤凰涅槃似的自焚与更生,真正与民间相结合,重新激发自由自在的精神活力。所以,白雪这一名字复合了多层的意义,既象征了精神上的高洁与空灵,又象征了秦腔在重返民间前的一种阳春白雪的姿态,保持了这个姿态再重新回到下里巴人的污泥浊水中去,才可能体现出真正的藏污纳垢有容乃大的审美精神。

就在“秦腔”这个精神层面上,白雪才可能与疯子引生成为真正的有情人。前面我们曾分析过,夏天智与夏中星在小说里是一个对应性的结构,影射了传统文化在当下尴尬处境中观众群意识和领导群意识。而白雪与引生也是一个对应性结构,代表了传统文化在当下重返民间的实践群意识和接受群意识。民间文艺归还真正的民间大众,在现实生活中并不缺乏具体的例子,北京相声界出现了郭德刚就是一例尝试。小说中的白雪,拒绝了丈夫要她调动工作去省城的呼吁,放弃了家庭和爱情,坚守在家乡的艺术岗位上,即使在剧团解散面临下岗的时候,依然从容不迫地奔波于农民家庭的婚丧演出,化整为零已经到了零起点,而使秦腔艺术又重新回到了真正的劳苦农民的日常生活中去。这样的秦腔艺术的真正接受者和喜爱者,就是引生这一辈新的农民观众。小说里的真正的秦腔热爱者不是夏天智,而是引生。夏天智爱秦腔是文化权威表示档次,而引生爱秦腔是满腔悲愤需要发泄。作为小说叙事人他是带着自身的强烈感情和悲怆故事来叙述清风街历史的。小说一开始,他所爱的女人白雪要结婚了,他在酒席上发酒疯似地高唱:“眼看着你起高楼,眼看着你酬宾宴,眼看着楼塌了……”显然这不是一个《红楼梦》里好了歌式的预言,而是字字血泪的伤心和绝望。在小说里,不仅仅有引生,还有清风街上的许多普通农民,他们吼几声秦腔是为了宣泄内心难以排遣难以言说的情感,寄托了个人生命中的大爱大悲。秦腔就这样生动地存活在这些普通农民们的心底里,成为民间的心声与精魂。有了这些底层的秦腔迷的存在,作为草根艺术的秦腔,就与农村底层的社火、擂鼓一样,即使不敌流行歌曲,也不会从西北农民的心底深处被连根拔去,也许在更加草根性的层面上能够重新启动活力,与时俱进,来满足西北农民的感情需求。我在前一篇论文中说过,引生为了爱白雪而自宫,使他对白雪的疯狂爱恋变成了纯粹精神性的行为。而在白雪一方来说,也只有在对秦腔艺术的完全献身中,来回报秦腔接受群体的精神性的热爱。在这个层面上,引生与白雪之间的感情升华为神圣,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普通男女的情欲出发,走向纯粹精神性的疯狂爱恋,最终在秦腔的精神层面上结合为有情人,是白雪与引生这一对民间精灵的伟大爱情故事。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再来分析有关秦腔的第三代人物:女孩牡丹。这是一个饶有趣味的细节:小说叙事中完美无缺的秦腔女演员白雪,结婚后竟生出了一个患有先天性肛门闭锁的畸形女孩。这自然会让人联想起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布恩地亚家族最终生出一个猪尾巴的孩子。但猪尾巴是返祖现象,见证了一场伟大而疯狂的爱情;而无肛门却是畸胎,不动手术就难以活命。结果是猪尾巴的孩子终于死去了,而无肛门的女孩却在众人的呵护下存活下来,(虽然拖了一条管子还有待于第二次手术,似乎是预示前途未卜)关于这个女孩的降生,疑点重重,怪象丛生,民间神秘主义文化肆意泛滥。这个女孩未出世就险遭大难,其父亲夏风一再劝妻子堕胎,原因是她的降生会影响白雪的工作调动;她出生时也未得到半点父爱,白雪是在家乡农村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她生下来的,命系危卵;尤其是她被发现患有先天性肛门闭锁以后,再度险些被夏风遗弃在村外喂野狗。厄难重重。这不禁要使人发问:夏风究竟是不是他的生父?从小说提供的故事情节而言,似乎夏风肯定是其父亲,只是一个不称职也不配做的父亲。但,我们不妨对此发大胆奇想,转向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女孩与疯子引生之间的关系。

引生自宫前,小说里有一段描写,引生偷窥在院子里洗衣服的白雪,那时白雪新婚不久:


我继续往前走,水兴家门旁那一丛牡丹看见了我,很高兴,给我笑哩。我说:牡丹你好!……太阳就出来了,夏天的太阳一出来屹甲岭都成白的,像是一岭的棉花开了。哎呀,一堆棉花堆在一堵败坏了的院墙豁口上!豁口是用树枝编成的篱笆补着,棉花里有牵牛蔓往上爬,踩着篱笆格儿一进一出地往上爬,高高地伸着头站在了篱笆顶上,好像顺着太阳光线还要爬到天上去。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景象,隔着棉花堆往里一看,里面坐着白雪在洗衣服。


这一段描写非常奇特,给人一种光亮耀眼的效果。贾平凹笔调晦暗,很少这样写阳光,写光明,而且这段描写中,光线仿佛是物质性的,通过牵牛藤蔓的意象连接天空与大地。直接的感觉是歌颂了太阳光直射大地的壮丽景象。而这壮丽景象的陪衬者是一丛牡丹。牡丹也仿佛有生命似的,与疯子引生发生了心灵的交流。对于神秘主义的暗示我不想多加引申,但是在古代民族史诗和民间传说中,太阳光照射而产子的传说,与吞鸟卵而产子,踩巨人脚印而产子的传说一样,都是人类早期对于生命起源的伟大奇想。原始人没有医学知识,从男女交配这样一个简单动作中推断生命起源,类推天地之间的交媾孕育万物生长,而天空中又以太阳最为壮观,不但火焰般的光和热显示出无穷威力,而且光线的辐射型态也让人联想到男性在交媾过程中的生理现象。于是,太阳就被神化为万物生命之父。在世界有些地区的古代民俗里,人们禁止女孩子直接在太阳光底下走路,生怕女孩会在太阳光的直射下怀孕。这样,人们就把天父—太阳—男性联系在一起,构成了各种型态的太阳神话。我冒昧揣摩,贾平凹在《秦腔》里这一段描写包含了太阳神话的原型,而以引生对白雪的强烈思念和欲望——牡丹花的感情交流——太阳光的直射三者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命起源过程。就在这瞬间后,随即发生了引生控制不住欲望偷窃白雪亵衣被发觉,进而他在悔恨交加中自宫,惩罚自己。但这里也未尝不包含了另外一层原因,引生在强烈的欲念中已经完成了生命的延续和繁殖,自宫也可以喻为一种肉体的自我了断。这个秘密似乎一直藏在小说的各种细节里,直到女孩神秘出生,取名牡丹,夏天智老人抱着她在大街口认干爹,碰到了竟是引生。为此,作家借引生的心理直截了当地点明真相:“我甚至还这么想,思念白雪思念得太厉害了,会不会就是她怀孕了呢?难道这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为什么要探讨女孩牡丹的血缘?这与秦腔的寓意就有很大的关联。如果这个女孩真是引生与白雪的结晶,那么,就如前所说,引生与白雪是在以秦腔为象征的精神层面上传递感情的。所以这个女孩必然与秦腔的象征有关。小说里有一个暗示就是,女孩爱哭闹,但一听秦腔就不哭,睁着一对小眼睛一动不动。对于这个女孩,作家用了太多的魔幻手法来暗示,多处影射,决非闲笔,但究竟何所指却不甚了然,大致地去理解其中意味,应是与秦腔的凶险处境有关。但如果将其肛门闭锁比附秦腔之无出路,也未免失之太简单。我尝试着去理解这一意象,其一衰到底之人相,孤男怨女之精魂,最终却无肛门,仿佛是卦象中的复卦。上坤下雷,穷上反下,一败涂地之下,地底下却隐藏着滚滚雷动。肛门闭锁的意象,反过来也可理解为下漏被堵,衰运有底,一阳可生,复兴可望。这才是临界点上的秦腔在今天出路的可能性。所以,我把白雪引生看作是民间之精灵,而那个肛门闭锁的女孩,则是精灵之精灵。这里是处处有象征,步步有悬念,民间传统文学之代表秦腔,或可推之整个方生未死的时代大变局。

关于《秦腔》,我已经写了两篇论文来探讨其艺术特点,但我觉得,还有许多感受未能穷尽。贾平凹是对中国当代文学有重要贡献的作家,几乎每隔十年给文坛带来一轮震撼。他在三十而立之年写出了《商州初录》,风格为之一变,以首创文化寻根之实验,立足于当代文坛;四十而不惑之年写出了《废都》,风格又为之一变,在时代的大惑中以个体生命的反扪,追求个人的不惑;这回是五十知天命之岁写出了《秦腔》,但其所示的不是他个人的天命,而是道出了中国农村发展的“天命”。综合其多年的创作实践来考察《秦腔》,自有另一番境界。三十多年来,贾平凹像一头沙漠里的骆驼,迈着沉重雄厚的步伐,跋涉在现实生活的泥浆浊水之上。他的创作全景式地反映了中国尤其是中国乡村急剧变化的生活现实,创作风格与时代情绪紧密暗合,将现实主义精神与神秘主义文化融会一体,隐含了极大的社会历史的信息量。这些问题,我想以后还是有机会继续提出来讨论。


2006年8月27日于黑水斋

原载《扬子江评论》2006年12月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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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自《〈秦腔〉寄托深远,捧得三十万港币》,载《东方早报》 2006年7月28日。

(2) 南帆:《启蒙与大地崇拜:文学的乡村》,载《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

(3) 小说里中星爹的卜卦预言较长,这是其中的一句,其他的预言内容后面还将会陆续分析。

(4) 引自《贾平凹散文精选》,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

(5) 在《秦腔》中,秦腔作为小说内在结构性的因素是很明显的,不仅大量唱词曲谱被引入小说,而且具有实际的影射和象征作用。如在夏风与白雪离婚后,其父夏天智气极,欲与儿子断绝关系,一整天播放《辕门斩子》。但讽刺的是,秦腔故事里斩子原因恰是杨宗保私自招亲,与现实故事的寓意正好相反。

(6) 这最后一句也是出自中星爹对清风街未来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