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瞎子和聋子

悦读引航

一个地方住着两个残疾人，一个瞎子和一个聋子，他们都觉得自己很可怜，至少比对方可怜。于是，他们去找医生调换他们的残疾，结果会如何呢？

一处地方，住着两个残废的人，大家说他俩很可怜。他俩也自以为⁽¹⁾很可怜，一心想有一位神奇的医生给他俩医治。或者仙人肯给他俩吃几粒仙丹，将毛病赶了开来，也是他俩的愿望。

他俩一个是瞎子，一个是聋子。

那瞎子从小就瞎了眼，从没见过一丝光明。母亲是怎样笑的，小猫小狗是怎样跑的，月亮是怎样照的，花是怎样开的，当然全不知道了。他的眼球，还是起先有而后来瘪了的，还是本来就没有的，大家不得而知⁽²⁾。只见他两条眉毛底下乌溜溜的两个深洞。这两个洞又圆又黑，当他仰卧的时候，足以容两大杯的水。

那聋子从小就聋了耳，从没听过一些儿声音。姊姊⁽³⁾是怎样唱的，鸟儿是怎样叫的，风是怎样吟的，泉水是怎么鸣的，当然全不知道了。他的容貌和平常人一样。可是，人家同他谈话的时候，破绽⁽⁴⁾就来了。他看见人家对着他动嘴，就将耳朵凑近去，右耳不行，调转来用左耳。那时他的口不自觉地张开了，眼梢起了无数的皱纹，面孔似笑不笑，正像一幅很有趣的图画。结果还是没有听见人们说的一个字。

瞎子听人家告诉他，世间有可爱的光明，在光明里边，可以看见种种可爱的东西。他就十分羡慕有眼的人，更十分怨恨自己的残废。他说：“我若能看见一丝的光明，我就有福了。我听人说蚂蚁有眼睛，可以看见天和云，山和树，母亲和弟弟。又听人说蝙蝠有眼睛，可以看见夜游的小虫，躲在墙角的蚊子。我是世间最苦的一个了，不如一只蚂蚁或蝙蝠！天呵，我能看见一丝的光明吗？”

聋子看见人家时时侧着耳朵，猜想出世间有可爱的声音，在声音里边，可以听辨种种可爱的调子。他就十分羡慕不聋的人，更十分怨恨自己的残废。他说：“我若能听辨一些声音，我就有福了。我料想蝴蝶能够听。可以听辨菜花的低语，蔷薇的浅笑。我又料想小鱼能够听，可以听辨小溪的独唱，水草和蛙儿的合奏。我是世间最苦的一个了，不如一个蝴蝶或小鱼！天呵，我能听辨一些声音吗？”他从小就没听见人家的说话，所以他的声音跟别人不同。他说的不是学来的声音，粗心听时，只是“呀呀呀……”的，正像一个哑巴。

瞎子最细心，他能够听得出蜒蚰⁽⁵⁾的脚步声和蚂蚁的对话。聋子的说话，虽然不大清楚，瞎子却很容易听辨出来。他就想竭力劝慰聋子，因为他并不觉得聋耳朵是苦楚。但是开口说话是没用的，要使聋子明白，只有对他做手势。他就做以下的种种手势：他指着心头，又两手团紧来，又摇着右手，表示“不要忧愁”。指着耳朵，又连连摇着手，表示“耳朵聋不要紧的”。指着鼻尖，又指着耳朵，同时点点头，表示“我是能听辨声音的”。手指屡次⁽⁶⁾从空间指向耳朵，又摇着手，表示“外来的声音没有什么好听”。指着自己深陷的眼眶，又指着心头，两手团紧来，表示“我的瞎眼是最可忧愁的”。向四面乱指，又指着眼眶，又摇着手，最后手掌翻向外边，表示“一切东西都看不见，这是何等的失望！”

聋子是看惯了人家的手势的，所以全能明白瞎子的意思。他就回答道：“你真不必忧愁呢。少了两个眼球，有什么要紧？我是有眼球的，能够看见的。但是，能够看见有什么好处！送到眼睛里来的，不过是些杂乱零碎的东西罢了。我想，声音是一切东西心底的叫喊。我单单听不见这声音，连自己的说话也听不见，哪能不忧愁？”

瞎子听说，便做出种种手势来回答，表示的意思是：“我以为光明是一切东西真相的照露。我单单看不见这光明，连自己的手指也看不见，哪能不忧愁？”

聋子说：“我要听见声音，并不稀罕什么光明，偏偏聋了耳朵。你要看见光明，并不稀罕什么声音，偏偏瞎了眼。假如我俩把所犯的毛病掉换了，岂不就大家舒服，同平常人一样的开心吗？”

瞎子连连点头，脸上现出笑意；双手合拢来，像拜佛的样子；表示“假若做得到，真要念一声‘阿弥陀佛’了”。

聋子道：“只要我们去寻访，总可以如我们的愿，得到调换毛病的方法。我们一同上路吧。”瞎子点头，便牵着聋子的手。两人商量定当：由聋子引路；由瞎子翻译⁽⁷⁾，将所有听到的话做手势告诉聋子。

他俩走到一个医生那里，同声说道：“我们一个聋子，一个瞎子。现在打算调换一下，聋子改为瞎子，瞎子改为聋子。你当能给我们出一些力。使我们如愿之后，我们真心感激你这有本领的医生！”

但是医生摇头回答道：“我从来没有学习过这个，也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请求，请你们走开吧。”他俩失望地退出了医生的家；门外一个老婆子却很可怜他们。她说：“你们到这里来，原是走错了。从这里往西，有片树林，里面一所古寺，住着一个老和尚。他很有些法术⁽⁸⁾，或许能够如你们的愿。你们去找他吧！”

他俩非常欢喜，谢了老婆子，往西走去。果然前面一片树林，绿葱葱的，似乎没有尽头。走进树林，果然有一座古寺，红墙头变成灰色了。走进寺里，中间坐着一个老和尚，面孔皱得像树皮，胡子白得像雪。他俩就同声请求道：“我们一个聋子，一个瞎子。现在打算调换一下，聋子改为瞎子，瞎子改为聋子。你当能给我们出一些力。使我们如愿之后，我们真心感激你这慈悲⁽⁹⁾的老和尚！”

但是老和尚也回绝了。他说：“这不是容易的事。我的法术，干不了这个。请你们走开吧。”他俩哪里肯走开，只当他不高兴出这一点力，便又恳切地请求。老和尚很感动，温和地说道：“我的确干不了这个。可是，我可以指点你们一个地方，使你们如愿。走完了这个树林，有一个市集。市集东首，有一个古老的风车。他可以帮助你们。你们去找他吧！”

他俩非常欢喜，谢了老和尚，出了寺门，再往西走去。越走，树林越深，一丝天光也不漏下来。瞎子原不觉得怎样，聋子可苦极了，睁开了眼睛，又用一手摸索，才不致撞到树身上。好久好久，他俩满身都是汗了，脚趾也觉得疼痛，才走完了树林。但因为调换毛病的心切，也不觉痛苦。

树林尽处，果然是一个市集。市集东首，果然有一个古老的风车。他的叶子很旧很旧了，沾满了灰尘，有几处破碎的地方。风吹动时，叶子懒懒地旋转，好像老年人懒于工作，勉强行动的样子。他俩便很虔敬⁽¹⁰⁾地同声请求道：“我们一个聋子，一个瞎子。现在打算调换一下，聋子改为瞎子，瞎子改为聋子。你当能给我们出一些力。使我们如愿之后，我们真心感激你这神异的老风车！”

风车继续转动。略微快一点，就发出干老的说话声，正像一架破旧的留声机。他说：“你们的请求我可以照办。可是，我先得关照⁽¹¹⁾你们，还是不要调换的好。不论什么人，总觉得自己是吃苦，人家是快活。待到了人家的境地，又觉得是吃苦的了。你们何必也这样做呢？”

瞎子用手势翻译给聋子知道，然后两人一齐说道：“我们一个能听，却不爱听，只希望看；一个能看，却不爱看，只希望听。大家确信所希望是好的，调换了决不会懊悔。况且你使我们将听和看的滋味能尝到，就仿佛医好了我们的残废。请你不要再疑虑⁽¹²⁾，就给我们调换吧！”

风车笑道：“哈哈，关照你们，你们偏不信。若是不给你们调换，又见得我不肯帮助人家。可是，我只有给你们调换的本领，却不能再调回来。若是调换之后，又觉得不好，还是从前那样好，我可不能帮助你们了。”

瞎子毅然⁽¹³⁾答道：“我的希望在看见光明，光明是一切东西真相的照露。我若看见一丝的光明，我就有福了，哪会觉得不好？”

聋子也毅然答道：“我的希望在听见声音，声音是一切东西心底的叫喊。我若听见一些声音，我就有福了，哪里会觉得不好？”

风车的叶子顿了几顿，仿佛老人的点头，说：“你们有这样坚决的意思，我一定能如你们的愿。你们站得近一点，待我扇三扇，你们就调换了。”

瞎子和聋子很快地奔到风车脚下，因为心里十分高兴。“呼，呼，呼”，风车的叶子扇了三扇，他俩调换了。瞎子的眼眶里忽然凸起了两个眼球，只觉一亮，描摹⁽¹⁴⁾不出的一亮，他看得光明，看见种种东西了。同时他就聋了耳。聋子的耳朵里仿佛开了扇门，只觉一响，描摹不出的一响，他听见声音，听见种种调子了。同时他就瞎了眼。

在此地，因为称说的便利，叫原来的瞎子作“新聋子”，叫原来的聋子作“新瞎子”。现在是新聋子牵了新瞎子，新瞎子当新聋子的翻译了。他俩离开风车，向市集走去。

说也奇怪，似乎市集中的人全知道他俩调换毛病的事情，当他俩经过时，起了一阵的纷扰⁽¹⁵⁾。新聋子看见他们的形状了，因为这是他新鲜的经历，看得格外仔细。他们指点着他俩，脸上现出轻薄⁽¹⁶⁾的笑容；嘴唇翕动，虽然听不出说些什么，但依据从前的经验，知是一派嘲弄的话语。他就想：“不料世间有这等难堪的笑容！他们的笑容里，不是表示他们是健全，是幸福，是骄傲，我们是残废，是不幸，是羞耻吗？我懊悔看见了这个，尤其是初有眼球就看见了这个！”他这样想，就牵着新瞎子很快地跑。

那时候，新瞎子已听见市集中的人的话语了，因为这是他新鲜的经历，听得格外用心。他们很顽皮的声气笑他俩道：“真是新鲜的奇闻，瞎子变聋子，聋子变瞎子；可是总逃不了一个残疾！你看，一个牵一个，攒眉⁽¹⁷⁾侧耳，多丑！”他虽然看不见他们是怎么形态，但依据从前的经验，知是一副奚落的脸面。他就想：“不料世间有这等难堪的声口！他们的声口里，不是表示他们是健全，是幸福，是骄傲，我们是残废，是不幸，是羞耻吗？我懊悔听见了这个，尤其是初能听辨时就听见了这个！”他这样想，就推着新聋子，要他快点跑。两个人步势一顺，跑得马一样快。

一种劳困的喘息声将新瞎子的脚步留住了。听去是好多人的喘息，而且是老人。吁吁的呼气，好像破碎了的皮球，还夹着些咳嗽。沉重的脚步声，担子摆动声，搬运砖瓦声，都可以听辨；不过总觉得这喘息声特别的刺耳，他特别的不爽快⁽¹⁸⁾。他不明白为了什么，只全身起一种凄惨的感觉，很希望不要听见这声音，但是他的耳朵已经不聋了！

新聋子因新瞎子站住，也就站住。他看见许多老人在一片灰尘飞扬的砖瓦场中工作；他们担着很重的砖瓦的担子，背心弯得像钩子了；枯瘦的脸因奋力而涨红，汗流满身，好似涂了油；脚几乎移不动，挺了一挺，抖了几抖，才前进一步。他觉得这种景象全笼着悲哀。新生的眼球的周围有点潮润，他想大约是常听人家说起的流泪了。酸麻的感觉从心里透到眼鼻的部分，很不好过，使他希望不要看见这种景象。但是他的眼睛已经不瞎了！

结果还是一个牵着，一个推着，逃开一样地跑走了。新聋子失望地叹息道：“我新生了眼球，已经看见了两种不高兴的景象！”随问新瞎子道：“你的运道⁽¹⁹⁾怎样？可听见什么可爱的声音和可爱的调子？”

新瞎子指着耳朵，又伸出两个指头，又皱着眉摇头，表示“开了关闭耳朵的锁之后，已听见了两种不快意的音调”。

新聋子说：“我原已告诉你，音调没有什么好听的。现在你可相信吗”？

新瞎子又做了几个手势，表示“我也曾告诉你，景物是没有什么好看的。现在你可相信吗？”

“不要互相责问吧！我们的快乐，在我们的希望里边。我们且再向前走，希望你便能听见可爱的音调，我便能看见可爱的景物！”

新瞎子听了新聋子的话，点头赞成。两人的脚步里，又含有快乐的意味了。

忽然一片可怕的红色，将新聋子吓住了；也不辨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自己心里的血似乎要从嘴里喷出来；脑子模模糊糊了；两脚仿佛被钉住，不能移动。隔了一会儿，清醒了些，看出这是一口猪的血，从它胸口流出来。那口猪侧卧在一条很脏的板凳上，屠夫的刀亮晃晃的，正从它的胸口拔出来呢。新聋子便觉周身起一种轻微而难受的痛，像许多刀尖在那里刺触。眼梢带及，又见几片半爿⁽²⁰⁾的猪挂在一根横木上，牙齿全露，像咬嚼的样子，眼睛半开半掩，似乎在那里窥人。他害怕极了，脑子重又模糊起来，两手掩没眼睛，大喊道：“我不要看了！我不要看了！”

那时候，新瞎子听见一种尖锐而哀惨的叫声，骤然地刺入耳朵，使他的心如受了狠毒的冷箭⁽²¹⁾的刺伤。那声音尖到极点，停止了，没有声息了。歇了一会儿，又是号哭似的阔大粗沙的声音连连地叫着。接着血喷注出来的声音听见了，“托落……”流在一个什么盆钵里。于是只剩微弱的垂死的呼声了；一丝丝的低叫，使人的心胆几乎粉碎了。他害怕极了，一个身躯似乎不复属于自己的，两手掩没耳朵，大喊道：“我不要听了！我不要听了！”

一个喊“不要看”，一个喊“不要听”，正是同一的时候。新瞎子听了新聋子的话，便也做手势，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

新聋子愕然道：“你也不要听了吗！那么，不是我们不再有希望，不会有快乐了吗？”

新瞎子点点头，表示“的确是这样”。

他俩凄寂地站在那里。新聋子掩着新生的眼球，新瞎子掩着新开的耳朵，永不放手；因为神异的风车不能再帮助他们一回了。

一九二二，四，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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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以为　自己认为（自己）。

(2) 不得而知　不能够或没有办法知道。

(3) 姊姊　姐姐。

(4) 破绽　衣物的裂口，比喻说话做事时露出的漏洞。

(5) 蜒蚰　俗称鼻涕虫，是一种软体动物。

(6) 屡次　一次又一次。

(7) 翻译　把一种语言文字的意义用另一种语言文字表达出来。

(8) 法术　迷信指道士、巫婆等用画符、念咒等手法驱除鬼怪邪祟的本领。

(9) 慈悲　泛指慈爱与怜悯。

(10) 虔敬　指虔诚；恭敬。

(11) 关照　口头通知。

(12) 疑虑　指怀疑顾虑。

(13) 毅然　坚决地；毫不犹豫地。

(14) 描摹　照原样描写或描画。

(15) 纷扰　混乱。

(16) 轻薄　指不尊重；鄙薄。

(17) 攒眉　皱起眉头。不快或痛苦的神态。

(18) 爽快　舒适痛快。

(19) 运道　运气。

(20) 爿（pán）　用于整体的部分，相当于“边”“段儿”“截儿”等。

(21) 冷箭　乘人不防暗地射出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