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舞台”光影出发
——论白先勇的小说与戏剧
“人生一瞬”的光影流华，构成舞台历久弥坚的魅力；“演绎”时的形声绘色，更是台上台下刹那交心的汇流。小说和戏剧，形式虽然不同，但盘根纠结，一路彼此交错，倾轧出耀眼的火花。小说大家白先勇，幼年受古典通俗文学中的“说部”影响，奠定戏剧因子；及长迷上电影戏曲，特别喜爱梅兰芳及白光、费雯·丽、李丽华，他们特出的明星魅力及演绎技巧——尤以受过严格舞台训练（费为英国皇家古典戏剧系统、李则隶属京剧“程派”）的后两者为然——带来许多启发。这使得他从事小说创作之后，在“戏剧性”和“演绎感”上缔造出惊人的成就；特别是勾描那些海上繁华、旧欢如梦的尤物，让观众虽惊鸿一瞥，却在脑海中留下永恒的烙印！
白先勇的小说脍炙人口，改编成影视作品亦是“盖有年矣”；加上一部戏剧总免不了受到当时大环境的牵制，风格流派，繁衍甚杂。不过，我还是试图归纳出一些共通处：
四大要点，理解白式改编特性
一、他的戏剧都是改编自己的小说，既不编新剧，也不为人作嫁（《牡丹亭》例外）。
二、对制作掌控高，特别是在早期；这固然出自其戏剧感得天独厚、及求好心切使然，但也不止一次造成某些单位龃龉。即使现在不再参与前置作业，他仍然坚持保留选角权。这点和田纳西·威廉斯不谋而合。
三、谈到选角，又受两点影响：一是他本人自小挺拔俊秀，众所瞩目（这点和张爱玲大相径庭），因此对“明星魅力”的体会远较常人为高。二是他自幼看戏，受到梅兰芳、程砚秋等大派名角儿影响，一登台一亮相，就要有慑服全场的气势。如梅兰芳曾赢得“伶界大王”令誉，程砚秋演全本《锁麟囊》要出动整整八位丑角，以衬托出“名门正旦”气派；这在往后台湾京剧界所惯习的“联合公演”，较不多见。即便如《孽子》这类写实中下阶层人物的作品，不再出现艳冠群芳的“一代名花”，他也相当要求角色气质与外形魅力。这使白氏角色往往成为群星竞逐的大热门，因为他们知道：经过镁光灯的聚焦、烘托，能特别彰显出个人的魅力。
四、和威廉斯另一共通处：就是同为文体家，剧本具有华美的文学性；但文学剧本有些宜读不宜演，白能跳脱罣碍，受惠于音调铿锵、语言鲜活的《红楼梦》。
只有先了解这四点前提，才能叙述白氏戏剧的历史和影响。
剧场、电影无限风华
《游园惊梦》
1979年香港大学首先改编成话剧演出，使白萌生大型制作的构想。1982年在台湾推出由卢燕、胡锦、归亚蕾、刘德凯、钱璐、崔福生主演的巨型舞台剧，结合多媒体设计，缔造话剧史上的里程碑。卢燕幼承梅门，五官神似，有“女梅兰芳”之称；天辣椒胡锦，师承文武昆乱不挡的母亲马俪珠，现场演唱《贵妃醉酒》，技惊全场。1988年此剧移往对岸由一代昆剧名旦华文漪主演，昆剧泰斗俞振飞就在台下为爱徒把场，台上台下对映成趣，堪称历史性的盛会。本剧对昆曲的复苏，充满传奇性的贡献；而后华文漪出走上昆赴美跳机，更对往后整个昆剧生态的发展，造成不可磨灭的转折。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1984，白景瑞导，姚炜、慕思成、欧阳龙、沈海蓉主演。
因为《游园惊梦》大轰动，使得《金大班》的开拍变成选角大赛，多人破例毛遂自荐。很多叱咤一时的名字，如《爱奴》何莉莉、《黑市夫人》陈丽云等皆为热门人选，最后却由姚炜爆冷门出线！她拥有洋场交际的妩媚灵活，但又能演出时移事往的沧桑。此后多家片商试图重拍《金大班》却未能如愿，直到21世纪才又再推出刘晓庆的舞台版。但徐克、杜国威在怀旧电影《上海之夜》编出个求婚狂“男金大班”，及杜轰动一时的《我和春天有个约会》，都可视作受其影响。
白景瑞和白先勇结缘早在60年代的《寂寞的十七岁》。这部唐宝云主演的电影和小说无关，只是打过招呼、因袭片名而已。白景瑞曾是留欧新潮导演，但至摄制《金大班》时手法已老（金跳绳一幕尤为突兀），仅算开风潮之先；在形式上，对新电影的艺术启发要数《玉卿嫂》。
《玉卿嫂》
1984，张毅编导，杨惠姗、林鼎峰、阮胜田、傅娟主演。
《玉卿嫂》的故事鲜明、情节完整又强烈，故很适合拍成电影。70年代白先勇即组成工作团队展开筹拍，并谈妥卢燕为女主角。当时卢燕主演描写贞节牌坊的《董夫人》，光芒四射，因此得到船王董浩云的支持筹拍；刘文正、王瀚、王侠军都曾角逐男主角之位，直到大火烧掉船王的豪华邮轮而作罢。而后李翰祥、李行、白景瑞、宋存寿、许鞍华、王童等巨导都洽谈过，也冒出过唐宝云、汪萍等人选，直到金大班先行开拍，《玉卿嫂》也交给张毅，前者新闻一路轰轰烈烈，后者则舍作者自编剧本埋头猛拍，上片后在台港皆创下高票房。
杨惠姗原是社会写实片艳星，演《电梯》时展露强烈企图但未获金马提名，第二年就连拍《小逃犯》和《玉卿嫂》。结果《玉》因床戏尺度甚至还超越《金》而引起保守势力反弹，金马评审团反倒提名《小逃犯》。最后杨以全年表现击败劲敌姚炜，并以《玉卿嫂》荣登亚展影后。《玉卿嫂》另外还参加威尼斯影展、伦敦影展，证明“台湾新电影”的革新语汇一样能胜任这样一出传统Diva形式的古典悲剧。
《玉卿嫂》当初上片时被论者误以为张毅“坚持的即是‘尊敬’和‘忠实’的无我方法……无我是距离，是远，与中国画透视法‘高远、深远、平远’相合，使得导演对原著立场消失无踪，或融而为一”，为一部“精艺无我的改编表率”（“中国时报”影评）。事实上编导一把抓的张毅当初和白先勇讨论时扞格甚多，双方不欢而散。但是导演的场景调度及演员“形格合一”的本色表演，使得本片展现出高度的精致感。童星林鼎峰备受白先勇喜爱，后来甚至经其建议加入《孽子》的演员阵容；杨惠姗则视《玉卿嫂》为毕生代表作。
《孤恋花》
1985，林清介导，陆小芬、姚炜、蔡扬名、柯俊雄主演。
林清介导演和笔者同年获得五四文艺奖章；他拍片密集，班底生旦净丑俱全，戏剧格式完整，但也不免定型。此片砸下重金，卡司强劲，中元作醮的大场面，更是难得的民俗记录；但探究细节，美学问题却不小：相较《金》的通俗与《玉》的雕琢，林清介和监制吴宇森并未在服装、布景等各方面予以风格上的整合，片中的陈设、考证也难以让观众感受到时代随着情节变迁。分饰两角的陆小芬，以性感戏路起家，过大、过于触目，镜头不住在她身上游移盼能增添票房，却未能如愿；倒是姚炜饰演“总司令”的精彩演出吸引到摄影名家杨凡，日后在其电影作品《海上花》（张艾嘉合演）安排近似的角色；此外杨凡另一名片《美少年之恋》，虽以香港中南湾为背景，但显而易见受到《孽子》的影响。
《孽子》
1986，虞戡平导，邵昕、孙越、李黛玲、管管、林鼎峰主演。
孙越的角色至少综合了原著三个人物，诠释同志却充满类型化的痕迹；但李黛玲演一名“金大班”型的风尘侠女，堪称精彩。本片场面虽大，诚意虽足，但和《孤恋花》一样，同样为了取景问题将整个故事时空往后挪，使得许多情节发展少了时代导致的悲剧因素，减低了风雷蓄隐的力量；加上虞戡平偏向“健康写实”的风格取向，“关怀”的角度过于阳光单纯，设身处地的“理解”却不够，比起后来的电视版，显得情韵略短。
《最后的贵族》
1989，谢晋导，潘虹、濮存昕主演。
改编自《纽约客》系列中的《谪仙记》。因为《芙蓉镇》创下票房纪录，谢晋成为大陆最走红的导演，争取到大笔预算和林青霞主演，是中共首部出欧美外景的大戏。集清纯、美艳与气派于一身的林青霞，是白先勇心中属意的女主角人选，大陆影后潘虹亦自愿充任第二女主角黄慧芬；不料风声走漏，林受到台湾“新闻局”“关切”辞演，潘虹临时顶替扮李彤，加上编剧（白桦）、节奏均显滞涩，成绩不如预期。
《花桥荣记》
1998，谢衍编导，郑裕玲、林建华主演。
演过李彤的郑裕玲（香港无线卫视，刘雅丽、黄允财合演）改演碎嘴的春梦婆，居然有板有眼；但此角原来仅系旁述，电影编造出她对男主角恋慕的纠葛，角色本身深沉了，却减缓那种热闹流畅的戏谑感。本片的布景论制作考证虽然不若《最后的贵族》那般精雕细琢，但颇能显现时代变迁的沧桑感。日后大放异彩的周迅，这时还在跑龙套，在片中没有一句台词，扮演男主角心目中永恒的恋人。
《花桥荣记》拍竣时国片好景不再，制作本身诚意十足，但两岸三地票房皆墨。此外《永远的尹雪艳》《一把青》在国片全盛时期亦曾筹拍，在当时皆意属林青霞主演。
电视改编持续延烧
就社会意义及创作完整性来看，徐贵樱、林建华版的《玉卿嫂》值得一提，此剧开启了白先勇在台湾的电视时代，王静莹特别向戴绮霞拜师学艺。但真正让白先勇再掀狂潮的当然要属《孽子》！曹瑞原以呕心沥血之力摄制，充满幽暗凄清的情味。整体条件虽然受限，但曹以勤加勘景弥补，配乐虽简，亦得疏离之美。选角上范植伟桀骜但沉稳的阿青、马志翔畸零乖隔的阿凤恐怕皆已属绝响，这点《孤恋花》中的萧淑慎亦相仿佛。
承袭《孽子》热潮开拍的《孤恋花》和《玉卿嫂》各有选角上的问题：袁咏仪、李心洁演“蕾丝边”擦不出火花，野性的范植伟演肺痨病人亦非罗马影后蒋雯丽的良配。由于电视本身形式限制，若市场反应不足社会影响不大，很难单独讨论艺术意义——比方80年代拍摄的《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现今已殊少提起。同理，刘真交际舞版《金大班》亦作略。2009年范冰冰自行拍摄的《金大班》，和白先勇发生纠纷，被提出名称限制权。该连续剧在内地开出收视佳绩，但剧情已大幅修改，不复原貌，在台湾放映时亦未引起回响。
戏曲拓展艺术幅度
倒是2005年在上海首演的越剧版《玉卿嫂》，令人赞叹白氏人物在戏曲发展的无可限量。虽说比起其他戏剧形式，戏曲的改编幅度无疑最耗费心神；但白先勇自幼钟情戏曲，戏曲塑造人物的强烈性，亦能将白氏主角的丰姿发挥到淋漓尽致。编剧曹路生才华洋溢，不但将玉卿嫂和庆生的出身、邂逅都做了完整的设定，并且合情合理地编入唱词之中。最后玉卿嫂殉情的场面虽然没有原著仪式性的神秘感，但极具戏剧张力，为女主角悲剧性的一生留下余音袅袅的批注。
曹路生深得绍兴戏的个中三味，加上功力深厚，在分场调度的安排上，尽展剧种形式所长。饰演玉卿嫂的方亚芬，原本就是袁（雪芬）派传承的佼佼者，她对《红楼梦》的熟稔——曾先后扮演过黛玉（袁派）、宝玉（尹派）、凤姐、司琪、药官、妙玉的丰富经历，亦助其更全面地掌握到玉卿嫂的多重面向（比方反串过小生、对玉卿嫂和庆生关系中的主控权就更能鲜明地掌握、呈现）。她在此剧佳腔迭出，声情并茂，演出感染力十足的玉卿嫂；在艺术层次方面，这次演出无疑更在《祥林嫂》之上。扮演庆生的齐春雷，艺术型格要胜过舞台形象，他的尹派唱腔极富悲剧气质，和女主角搭配得严丝合缝。这次演出为方亚芬挣得该届梅花奖状元；加上《青春版牡丹亭》的沈丰英、俞玖林亦已同登梅花金榜，显现白先勇的艺术，跨足传统戏曲正是大有可为。
个性演员＋明星魅力＝颠倒众生
白先勇的主角往往具有明星性格（larger than life），一旦演员个性够强，常有魅力相乘的效果；比如卢燕素净、杨惠姗娇媚，论外形原先都难说吻合玉卿嫂的描写，但她们的刚烈搭配上明星魅力，却可冲刺出惊人的化学变化。白先勇的演员，一定得具备“本色”上的亮度，后天如李安式的专业训练很难发挥多少效果；对比张震在《春光乍泄》的灵神活现和《卧虎藏龙》，就是一例。可惜这种“明星性格”不尽容于台湾新潮流电影的理念，像杨惠姗后来在《我这样过了一生》走火入魔增肥十公斤演出，一直到蔡琴和侯孝贤主演《青梅竹马》，等于否定明星演员的专业性。许多人因成为班底而一再获得重用：比如欠缺口条能力的李康生。
2008年在台北登场的金大班刘晓庆，是能把明星魅力发挥到极致的好演员。她在“江湖味”及“纵横全场”上，特别到位、过瘾；她决不在乎她的大剌剌不够“平凡”，更能把人生的惊涛骇浪化为自己的资产。我想这种自信，正是新电影避之唯恐不及、但白先勇所需要的。刘晓庆虽然曾是翻江倒海的大腕儿，但演出前特别向白先勇致敬，声明她是白先勇的忠实粉丝，能“诠释白先勇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她的金大班之前已经征服了大江南北和新加坡，在台湾上演的时候票房反应相当亮丽，每当终了，观众一拥而上，全挤在台前，等着簇拥这位刁钻、妖娆兼而有之的“麻辣版”金大班！整个戏剧班底皆出自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编剧赵耀明相当忠于白先勇当年亲自改编的电影剧本，但正因如此，有些场面显得胶柱鼓瑟；除了对台湾基隆的渔港风情显得陌生，海员、划酒拳、港岸日式的莺莺燕燕全都有“戏味”却不“地道”。总而言之，随着两岸影视交流越发频繁，将来可望有更多的白式小说搬上戏剧舞台：白先勇的笔力万钧、戏剧气势十足，在勾勒时代变迁上除了自有一股怀旧情韵，更常倚为戏剧的重心；如何将这种复古氛围成功复制而不走味儿，有待两岸三地的好导演、好演员继续努力。白先勇小说所改编成的作品，在张爱玲的《滚滚红尘》《半生缘》《色·戒》相继问世之后，本已不算在电影圈执牛耳；但其所创下的特殊纪录——改写卢燕、姚炜、杨惠姗、华文漪等名伶的艺术生命，迄今仍无人能出其右！一个笔端流曳而出的角色能够产生如此惊人的影响力，只有“令人赞叹”足以形容！
——原载2008年1月号《表演艺术》
2010年7月增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