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进军昆曲界的回响
白先勇接连推出《青春版牡丹亭》与《新版玉簪记》,在报章杂志、大江南北各大专院校、乃至巡回英美等国,可以说到处掀起一股旋风;而两位男女主角打破过去“专场”惯例、双双以同一部戏得到梅花大奖,也足以证明已在传统昆剧界留下铭刻印记。如今,这个“白牡丹剧团”仍在酝酿推出新戏,要评断其是非功过,虽然尚有许多现象并未尘埃落地;不过,就眼前已经产生的发展、变化;有许多新的“白先勇现象”,值得我们探讨。
“大陆有一流的演员,台湾有一流的观众!”因为台湾文人雅士的提倡,加上京剧演员热衷跨界演出及白先勇《游园惊梦》风行等种种原因,两岸开放后,台湾足足有十多年成为大陆南昆的衣食父母。台湾观众热爱《牡丹亭》的文学意象,从而爱上昆曲的艰深典雅;在北部几座大专院校推波助澜之下,至全本大戏《青春版牡丹亭》到达最高潮!加上全本五十出、连演四天的《长生殿》亦随后来台、曾永义等人不断创作新剧……昆剧在台湾不像三百多年前的剧种,反倒是“现在进行式”。
现今台湾观众统称的“昆曲”,其实其间有不小的差别。包括南昆、北昆、湘昆、永昆、滇昆、川昆等流派不但各有不同,基于地理位置相隔南辕北辙,彼此间的互动交流亦极薄弱。为何昆曲会分布如此之广、差异如此巨大?原因在于:昆曲原本就是三百年前风靡各地的代表性戏曲!举凡《红楼梦》里上演的种种邀宴冶游,或是秦淮歌女李香君、陈圆圆等,唱的全部都是昆曲!虽则清朝徽班进京以后,满人尚武,以皮簧、梆子为主的“花部”逐渐取代了以昆曲为主的“雅部”;可是由于彼时京剧刚刚发轫,大量吸收昆剧“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的表演程序,因此动辄五六十出的全本昆剧,逐渐和呈现出经典表演的折子戏区分开来。像这类折子戏的演法在台湾五六十年代各大京剧队并未绝迹:比方徐露、严兰静都爱演唱“游园”、“惊梦”,郭小庄以花旦起家,早年搭配徐露、严兰静演丫鬟春香,而后又和名票田士林搭档演过“思凡”、“下山”。而武生戏里“林冲夜奔”亦是赫赫有名的昆曲。发展到后来,最有名的就是由四五出出于同一部大戏的经典折子串成的“小全本”演出;如《春香闹学》《游园》《惊梦》《寻梦》《拾画》《叫画》等剧情有先后秩序的戏码一一串联成大戏的规模,就叫《牡丹亭》。这类演出固然在完整性上差白先勇三个晚上才能演完的《青春版牡丹亭》甚远,但总算是在克难中保持剧情连贯的一种方式:像当年华文漪在两厅院首次演出上昆改版的《牡丹亭》,就是这等演法。
京剧过去又叫“皮黄”。皮黄成长初期,是以旦角挑梁。但那时旦角多半由梆子转行,唱词色情泛滥,加上伶人社会地位被视为“倡优者流”,旦角既然在台上媚态横生,下了台和捧场者不清不楚所在多有,“相公”之风,非常之坏;这种风气,一直到四大名旦崛起仍在,电影《梅兰芳》《霸王别姬》也有触及。
在此情况下,老生成为京剧行当的翘楚,其来有自。老生者,中老年人是也。其所演绎社会问题,及历史上可歌可泣之敬重人物、帝王将相,容易引起主流观众共鸣,激发艺术感受。
经过清朝转换到民国的淘洗,老生从原本的黄派、孙派、汪派等百花齐放转变到谭派的一枝独秀。谭派是指谭鑫培(即《梅兰芳》影射的十三燕),他转变汪派、孙派等冲、高的卖弄,以当时听来柔靡而具感情深度的艺术化声腔,总结京剧两百年来老生集大成之绝顶角色,被清廷尊为供奉,也赢得“伶界大王”的美誉。只要试想全中国剧种、伶人无数,就知道这个名号之响亮尊贵了。
谭鑫培在那个时代,从营业戏唱到被慈禧封为内廷供奉;等于将这种庶民娱乐唱到登堂入室的艺术境界!而余叔岩从谭的基础上,纯以追求艺术为尚,将京剧的深度,唱到登峰造极,更堪称空前绝后。
梅兰芳崛起,以旦行挑战老生地位,遂有四大名旦群英会。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四大名旦,乃至于杨小楼、言菊朋、朱琴心、孟小冬、俞振飞等与之相交往还的同行之所以令人尊敬,在于他们在娱乐事业的竞争发展上,不但能囊括广大的群众基础,且能精益求精臻入艺术造境。其中自梅兰芳起,广纳善言,吸引知识分子与之合作,终于使得京剧赢得“国剧”的尊号!
京剧到了清末民初发展到最高峰,“四大名旦”威名一出,不要说没落已达一百多年的昆剧,连原本引领风骚的老生亦瞠乎其后。在这种情况下,当时所谓的昆剧名伶,其实技艺的等级和号召力要差“四大名旦”很远。但彼时京剧从“清廷贡奉”走向民间,大量娱乐化、商业化的结果,亦是弊端横流:如1949年后两岸禁绝不少黄色剧目,便出于此。当时所谓的“名士”,有许多旧式骚人墨客,醉翁之意不在酒,台上台下畸情滋生,加上鸦片、大烟、酒色财气,所谓的“梨园习气”,是一极为负面之词;这批人是当时封建王朝遗留的产物,一肚子诗书在官场无用武之地;而后四大名旦蒸蒸日上,此消彼长,逐渐从“捧戏子”变成“捧角团”;捧角团之间钩心斗角,使得京剧都变成“一人明星剧团”,真正有见识的知识分子湮没在富商巨贾、无骨文氓争捧首席明星的洪流里,人微言轻,不能发挥正常的影响力。比方说:梅兰芳当初在行头不如人、资历不如人而能脱颖而出,就是采纳齐如山运筹帷幄首创“古装歌舞剧”。对《天女散花》这些古装戏,梅不以传统京剧戏装而以古装登场,便是齐如山的设计。尔后这项改革风行草偃、蔚为风尚;只要试想四大名旦的《梅妃》《太真外传》《天河配》《花蕊夫人》这些大戏全是新编古装歌舞戏,就可以知影响之大。可是即便以齐如山如此贡献,还是在捧角团的妒恨心理及政治原因摧逼下与梅分道扬镳,往后他对国剧的贡献几被抹杀。
北大校长傅斯年有鉴于此,特别在《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登高一呼:提出京剧“最是助长中国人淫杀心理”,“违背美学上的均比律、刺激性过强、形式太嫌固定、意态动作的粗鄙”等缺点,并特别点名剧评的“捧角团心理”:“不批评、不在大处批评、评伶与评妓一样、党见。”如今近一个世纪过去,傅斯年当初的语重心长,现今看来仍如同警钟!
新中国成立后,这批充满封建余孽的捧角团尽皆散去,并且国家的力量开始被用来扶持昆曲。当时昆班仅剩北方荣庆社、江南仙霓班两班旧人;文化部于是把老人组织起来任教。因仙霓班的“传”字辈除了小生顾传玠来到台湾,其余生旦净末丑俱全,加上俞振飞及言慧珠两大超级巨星主持上海戏曲学校,因此将南方的师资拆开来分别负责上海昆剧团、浙江昆剧团及苏州昆剧团。
北方的荣庆社当年原本即不稳定,加上韩世昌、白云生等主其事者健康不佳,好不容易培养出一批演员后又面临“文革”,因此不像南昆这般欣欣向荣。然而,昆剧毕竟得到国家的重视,有扎实的拍谱、顺腔、编曲人才;因此一旦得到人才:像南方旦角蔡瑶铣调入北昆,立即发展出“女弹”这般优秀的作品,勇得梅花大奖。
“文革”后改革开放,在“文化外交”的年代,张继青、华文漪也像童芷苓、关肃霜等文化明星一样,出国演出。只是毕竟唱作武功有别,将两者拿到不懂中华文化的外国人前模拟,很难分出优劣。加上中共的做法,是把文化人才吸收到戏曲圈里,和整个社会的舆论缺乏第一手的互动。因此当中国的经济、文化政策逐渐放弃“由上至下”“拍板定案”的做法之后,昆剧就很难直接面对利伯维尔场的商业挑战。
白先勇的出现,恰恰针对上述几点问题,提出解决的方针:首先,白先勇以“文化大师”的身份,唤醒社会的重视。而在这作业过程中,白先勇虽介入整体美学创作,但并未湮没在戏曲圈里,仍然和社会保持呼应,并扮演滴水不漏把关者的角色,使得昆剧的接班问题、和社会的对话问题、以及引起新闻舆论的重视问题,都获得了解决。白先勇将现代剧场观念、文学观念、戏剧观及美学观带入整个制作团队,使得苏州昆剧团的水平突飞猛进。
除此之外,白先勇在昆曲的“社会教育”这一点上,可说是前无古人。公众需要教育、尤其需要专业性的戏曲文学教育、以及品位观念——民初上海发展出“石头人招亲”、“纺棉花”等神怪色情戏码,虽收一时之效,却有如饮鸩止渴,激起有志之士的轻视。尤其现在两岸竞相提升所谓的“文化产业”,却让一批既缺乏专业技术、又缺乏品位视野的所谓“文化明星”浑水摸鱼,为产业的发展蒙上一层阴影。在这一点上,白先勇就发挥了其专业判断的本领:比方身段教导由张继青、汪世瑜出任,美术总监由大导演王童出任,绘画由奚淞出任,书法由董阳孜出任……这其中礼聘张继青、汪世瑜系单就这个戏曲本身的形式与行当进行精进改革;白先勇完全以一己之力打破了“门户之见”、达到珠联璧合的效果。奚淞、王童甚至笔者等人都是结合外在资源进行融合,也就是吸收体制外的专业人员来壮大这个综合艺术的形式。这个部分在《青春版牡丹亭》上可以说获得完全的成功!
昆曲最新的发展趋势,是像“丽江映像”、“刘三姐”般发展成观光城市的夜间景点。虽然由于昆剧的曲调相对复杂、加上本身的学院气质引发“不够普及亲民”的疑虑,但是这个做法确实已经先行募集到优渥的资金。像苏州昆剧院原本先天条件不如上昆、浙昆,一直较居弱势。但自从白先勇选定苏昆担纲《青春版牡丹亭》后这个剧团就交上了好运;不但频频抢攻全国新闻版面,而且还借力使力,发展出《青春版牡丹亭》《青春版玉簪记》《中日版牡丹亭》《西施》《长生殿》《烂柯山》六大当红剧目。这其中青春版《牡丹亭》和《玉簪记》声名大噪固不必提;《中日版牡丹亭》有日本歌舞名伎阪东玉三郎挑梁,虽然他的地位和知名度不可能成为观光常备剧目,但已为苏昆赢得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国际广告!
总而言之,大陆在“发展观光”的方针下,昆剧现在正是方兴未艾。虽然从国家领导迈向市场经济的转型过程,目前看来前景可期,但能否永续经营,未来仍需要更多像白先勇这样的制作人才!
现今各大昆剧团一览表
上海昆剧院:成立于1978年,前身为上海青年京昆剧团。由于当年师资最为强大,有俞振飞、言慧珠、朱传茗等,故有“第一流剧团、第一流演员、第一流演出”美誉。整理演出昆曲传统戏码及大型剧目均为众家之冠。知名演员有蔡正仁、华文漪(跳机离团)、计镇华、梁谷音、岳美缇、王芝泉、刘异龙、张静娴等。除刘异龙外众人皆获梅花奖。
江苏省昆剧院:前身为1956年江苏省昆剧团。后又分为苏州昆剧院与南京分团;主力为“继”字辈,梅花奖演员有第一届梅花奖榜首张继青、张寄蝶、石小梅、林继凡、胡锦芳、黄小午等。苏昆有“一窝丑”之称,丑角演员角色整齐。张继青得到沈传芷、姚传芗等人倾囊相授,其《惊梦》《寻梦》《痴梦》三出已臻入化境,被海内外剧迷昵称为“张三梦”。
浙江省京昆艺术剧院:由1956年国风苏昆剧团改组,当时因重新编排《十五贯》而得到“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美称。
主力为“世”字辈,梅花奖得主有汪世瑜、王奉梅、林为林、张志红等。因昆剧小生周传瑛当初被分派为此团教师,因此培养出一堆小生与闺门旦的演出。
北方昆曲剧院:北昆与南昆风格有所不同。当年因《十五贯》受到周恩来的赞扬,文化部遂将北方昆曲界的代表演员韩世昌、白云生等人组织起来,继承曲目两百余出。但由于“文革”造成传承中断,而后培养起来的当家花旦洪雪飞因车祸身亡,从上昆调来的蔡瑶铣亦英年早逝,演员有断层之虞。台湾京剧演员徐露、顾正秋演唱的《春香闹学》《游园》《惊梦》《昭君出塞》《金山寺》等接近北昆风格。
浙江永嘉昆剧团体:前称温州昆剧团。因温州是南戏的发源地,因此率先发展出“温州杂剧”。和今天的水磨腔有所不同。
由于当今大陆培育以清末“全福班”的传承为主,因此温州昆剧团在表演形式不尽相同之下,声名比起上昆、苏昆难免较为弱势。但该团复古考证的剧目《张协状元》是现存最早的南戏剧本,可追溯到南宋时代。
清末民初其实还有宁波的甬昆及现在仍存在的湖南湘昆。此外像川剧、滇剧都保存下来相当多的昆剧形式,如果经过有心人系统整理,当可使昆剧的风貌更加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