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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白先勇;从台北人到纽约客
1.5.5 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母体”与“变体”

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母体”与“变体”

符立中

一、“母体”

1936年《铸情》

乔治·库克(George,《茶花女》《窈窕淑女》)导演,瑙玛·希拉(Norma Schearer)、李斯廉·霍华(Leslie Howard)、约翰·巴里摩(John Barrymore)主演。

本片是“米高梅之后”瑙玛·希拉的先生、名制作人艾文·索伯(Irving Thalberg,曾制作《大饭店》《叛舰喋血记》《红尘》《茶花女》)的最后遗作;他去世之后,奥斯卡即把每年的“特别奖”冠以这位天才制片之名。本片的开拍是当年影坛盛事:除了请奥斯卡常胜军Edith Head女士设计服装,另外还特别越洋礼聘到娴熟维多利亚风格的Oliver Messel爵士赴美制作服装并担任美术指导。演配角的约翰·巴里摩(女星珠儿·巴里摩的祖父),出身演艺世家,不单是美国百老汇剧坛的古装王子,更公认是当时美国最伟大的莎剧演员;若早十年开拍,亦是罗密欧的顶尖人选。文雅的李斯廉·霍华是当时大英帝国赴好莱坞发展最有成就的舞台演员,也是《乱世佳人》里永恒的“卫希礼”,可惜在二战中神秘去世。李斯廉·霍华赴美发展后伦敦新崛起的约翰·吉勾德和劳伦斯·奥利佛后来在莎剧成就更高,双双封爵;但这和李斯廉·霍华英年早逝、没能继续在舞台发展,亦不无关系。

本片在当年票房开出红盘,并获得奥斯卡提名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男配角及艺术指导等项目。

1954年《罗密欧与朱丽叶》

Renato Castellani导演,劳伦斯·夏威(Laurence Harvey)、苏珊·仙桃(Susan Shental)、富罗拉·罗伯森(Flora Robson)主演,荣获威尼斯影展金狮奖。

Castellani是意大利人,当年首开先例,以地道的意大利风格自编自导,让出身维罗纳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次“回家”,给予后来柴菲雷利很大的启示。不过在演员任用上,Castellani遭遇了很大的麻烦,因为他选定的演员仍以英国莎剧演员为主,但当时英国剧坛仍是劳伦斯·奥利佛、约翰·吉勾德等爵士的天下,年轻演员冒不出头来。他最后选定的劳伦斯·夏威虽比李斯廉·霍华年轻,但在当时影迷心目中,李斯廉·霍华是气质与飘逸的象征;劳伦斯·夏威后来虽演过《青楼艳妓》《亲爱的》等名片,但在当年,形象、地位远不及李斯廉·霍华。至于女主角苏珊·仙桃,并非演员出身,虽然非常清新脱俗,美得纤细恬静,但她的朱丽叶完全是被动式的,无法表现悲剧的张力。

1968年《殉情记》

柴菲雷利(Franco Zeffirelli)导演,奥丽薇·荷西(Olivia Hussey)、李奥纳·怀汀(Leonard Whiting)、米高·约克(Michael York)主演。得到金球奖最佳男女新人、最佳外国片,奥斯卡最佳摄影、最佳服装设计等奖项,但表现最杰出的最佳导演与最佳配乐(尼诺洛塔),却在奥斯卡和金球奖都落榜。

1996年《威廉·莎士比亚的罗密欧+朱丽叶》

Baz Luhrmann导演,克莱儿·丹丝(Claire Danes)、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Leonardo DiCaprio)主演。从童星起就被高度期望的莱昂纳多,在本片成熟了,出人意料获得柏林影展银熊奖;克莱儿·丹丝也得到伦敦影评人协会最佳女主角奖等奖项。

二、“变体”

《罗密欧与朱丽叶》本身即为巴比伦传说之变体(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里还安排演出这出戏中戏——Pyramus and Thisbe,但其原型还有其他说法);可是面世后又成为新的“母体”,历来衍生出不少“变体”——如美声歌剧I Capuleti e I Montecchi、甚或喜剧化的Romanoff and Juliet(由Peter Ustinov编导,青春玉女仙度拉·蒂Sandra Dee主演);华语影坛也曾拍过由尤敏、曾江合演的西藏悲恋《同林鸟》。不过其中最杰出的,公认是下列两部。

《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1961)

劳勃·怀思(Robert Wise)导演,娜妲·丽华(Natalie Wood)、李察·贝玛(Richard Beymer)、乔治·却克里斯(George Chakiris)、丽泰·莫兰奴(Rita Moreno)主演,荣获最佳导演等十座金像奖。

本片是划时代巨片,改编自伯恩斯坦的歌舞剧《梦断城西》,将原著维罗纳两大家族世仇争战,变更为纽约波多黎各帮和美国帮两大帮派的械斗喋血事件。除了歌舞版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外,电影版又增添许多启发性的电影技法,是经典中的经典。

《莎翁情史》(Shakespeare in Love,1998)

约翰·麦登(John Madden)导演,葛妮丝·帕特洛(Gwyneth Paltrow)、约瑟夫·范恩斯(Joseph Fiennis)、柯林·佛斯(Colin Firth)、茱蒂·邓许(Judi Danch)、鲁伯特·艾维特(Rupert Everett)主演。获奥斯卡提名十三项金像奖,荣获最佳影片、剧本、女主角等奖项,但最佳导演落选。

本片的成功,主要建立在Norman、Stoppard两人的剧本上,演绎出一出聪明、机巧的capriccio(随想曲)。剧中莎士比亚与薇欧拉无可违逆的分离,表面上看,似乎比《西城故事》的族群冲突更能贴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恋爱悲剧重心;但本片其实视野狭隘得多,没有涵括到整个人世“安身立命”的终极关怀。

据说本片剧本早在80年代即已写好,茱丽亚·罗伯茨(Julia Roberts)曾特别带着这部剧本去向刚刚蹿红的丹尼尔·戴路易(Daniel Day-Lewis)请教台词(因为他出身正统的英国古典剧坛)。不料丹尼尔不想和茱丽亚·罗伯茨合作,后来又因和伊莎贝拉·艾珍妮(Isabelle Adjani)的感情纠纷,双双精神崩溃。随后这部剧本曾流到维洛娜·瑞德Winona Ryder手上,她曾促成柯波拉版《吸血鬼》的拍摄,而后连续接拍《小妇人》《纯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成为制片心目中的古典美人。但是最后,由维洛娜的好友、能说正统古典腔英文的葛妮丝·帕特洛出人意表地赢得电影女主角。当时众说纷云,一说葛妮丝是从维诺纳·瑞德家“看到”这部剧本,后来还介绍麦特·戴蒙(Matt Damon)给对方予以补偿等。为此葛妮丝还曾正式发表声明,说她并非从好友家中“拿走”这部剧本。

由此可见,好莱坞虽被视为庸俗文化的倾销地,但还是有其深厚的“类型文化”深层背景:能演这种古典戏码的影星,不是谁红谁就能雀屏中选;不单瑙玛·希拉当年仰赖李斯廉·霍华、茱丽亚·罗伯茨就教于戴·刘易斯,像米歇尔·菲佛(Michelle Pfeiffer)拍《仲夏夜之梦》时,亦由东尼奖得主卡文·克莱(Kevin Kline)教辞,并请鲁伯特·艾维特对戏。柴菲雷利的版本正如同白先勇所赞美的:“经典就是经典!”他选的李奥纳·怀汀和奥莉薇·荷西,更是从孩提时期就活跃于英国剧坛,不止具有偶像的外型;口条、肢体、古典礼仪身段等等,都经过完整的训练,成功决不是偶然。这种古典文化背景因素,在评断前应先有所研究。

——原载2005年12月号《印刻文学》“生活志”专题

后 记

当初在规划杂志专题的时候,原本不想纳入这篇——台湾那时到处都是“CD评论家”,向唱片公司拿宣传费时个个口若悬河,“传抄”国外杂志的“进度”近乎同步;轮到真正要写重大音乐会演出评论的时候,却满纸云烟不知所以。我对这种完全缺乏整体美学皈依及历史脉络历程的所谓“唱片版本比较”(实际上等同帮CD打广告的“选片指南”)深不以为然,更不想做文学电影专题时也来这么一次。但是经过编辑提议,觉得这些主流片厂制作的经典电影毕竟严谨、全面得多;加上电影不比唱片(艺术包括音乐、绘画、电影、戏剧、建筑等,但没有任何一种艺术叫“唱片”)、足以自成一门完整的艺术形式,可以看出独立的制作理念及美学风格。尤其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正主儿”——舞台剧毕竟难以复制,像《铸情》《殉情记》那样深耕于舞台传统、倾时代之力的大制作在某方面来说,可以把那时候代表性的舞台成就记录下来,因此还是把历年具有重大影响力的电影制作列举出来,和《写给年轻的恋人》里提供的各种演出数据相映照,剖析《罗密欧与朱丽叶》在芭蕾、话剧、电影各方面重要制作的美学影响。

白先勇坦承:在制作《青春版牡丹亭》时,受到柴菲雷利《殉情记》的启发;其实反过来说:后者不也是《青春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然而,笔者从上列这一连串脉络来看,发现青春版“罗朱”的出现,同样也是表演制作史繁衍的结果:当年《铸情》以深厚英国剧院传统的方式制作:精雕细琢的美术风格,搭配瑙玛·希拉、李斯廉·霍华的文雅气质,来呈现古典富丽的梦幻世界。他们固然不是青春洋溢的小儿女,但如果比对当时大西洋两岸的舞台演出,他们可说是表演能力的佼佼者中、兼具好莱坞细致美学的顶尖人选!而富于文化意涵的“文雅秀美”,无论如何,应该是一种值得珍视的美感经验。50年代赢得威尼斯影展的Castellani版,可说从《铸情》的出发点上,增添意大利北方的怀古风韵。只是演员阵容无法跳脱“传统莎剧演员”的思维,并未得到白先勇的认同。

柴菲雷利《殉情记》的出现,并非开天辟地;只是他以“整体统御”的意志力与强烈的美学风格、美术天分,摧枯拉朽地打破窠臼,在“拉丁化”、“青春化”、“激情化”上,达到全面性的成就。其实这个构思,固然得力于Castellani版,但我个人觉得费雯·丽和劳伦斯·奥利佛1940年所推出的百老汇制作,在“青春化”与“煽动力”的理念上,更足以视为柴菲雷利的先驱。费雯·丽当年才二十六岁,拜《乱世佳人》所赐,成为百老汇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朱丽叶——毕竟传统的舞台剧演员,难以在她这个年纪达到这样的声望——劳伦斯·奥利佛彼时的表演风格,亦以“激情”著称。可惜这个制作迄今仅留下剧照,光凭奥利佛“……紧张、强劲的悲剧性,把男女主角如稻草般迎向旋风,使他们步入不可避免的命运”这类文字记录,很难追溯当年的制作全貌。

从上述历史的脉络中可以得知:不同的制作、如何刻画不同时代的风景,其成就不仅在采用什么样的风格,如何贯彻整体、全面的美学理念,其中仰赖专业技巧与文化素养的累积。1996年的《威廉·莎士比亚的罗密欧+朱丽叶》,其美学的立意基础,自然亦是遵循费雯·丽与柴菲雷利的“青春”路线出发;但其精美的时尚感,以及MTV般的节奏,使它展现了迎接21世纪的企图心,得到电影行家的赞誉。

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的经典,随着时代演进,将来势必还有新的风貌出现。他山之石可以攻错:《青春版牡丹亭》的历史定位,亦取决于其“影响”、“启发”是否能够带来“正向”的成绩。自从笔者参与《青春版牡丹亭》以来,观察到两岸三地已有不少《青春版牡丹亭》的衍生产品;但是专业技术的不足、整体条件的粗糙,使这些作品大都停滞在“奇想”“拼贴”与“颠覆”的层次。不过,艺术成就多半需要时间的酝酿,也许成熟的作品,即将在这个世代出现。笔者将秉持着参与青春版的美好回忆,对未来乐观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