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年轻的恋人
白先勇·符立中
当她合上双眼,往昔芳华渐渐消散
但心底仍默默呵护微弱的灵焰。
她坚誓:斑烂的春光将再度到来。
符立中(以下简称符):在青春幽慕的时候,每个人都曾憧憬自己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对莎士比亚笔下的小情人,仿佛永远清纯地不会沾染上凡尘。看过您与樊曼侬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杜丽娘也同样在纯白如玉的年纪死去,带着永远的洁净,永远的青春。
白先勇(以下简称白):《青春版牡丹亭》成功的最大关键,就是我们定调在“青春”。很多人把《牡丹亭》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相提并论;柴菲雷利那部经典《殉情记》的胜利,同样也是定调于“青春”。
符:1968年柴菲雷利拍了那部《殉情记》,起用十七岁的李奥纳·怀汀演十六岁的罗密欧,十六岁的奥利薇·荷西演十四岁的朱丽叶,无疑打破电影界的纪录,也成为电影史上的里程碑。那时候《殉情记》一出,终于,不再是老练的莎剧演员去炫耀舞台功底,而是青春洋溢、活灵活现的一对璧人,充满了新鲜的渲染力。那时您大概没想到有一天会制作全本的《青春版牡丹亭》吧?但是您从小热爱京剧与昆曲,终于产生这么个由衷的希望,制作了这出戏,也恰恰呼应了当年柴菲雷利的构想。
白:大学念莎士比亚的时候,之所以感受到《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么大的悲剧,就是那种青春youth love的夭折,对这种情感有着深沉的惋惜。
符:他们算不算烈士?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成为社会礼教的祭品。
白:两家人反对阻止年轻人的爱情,这种故事自古以来太多了,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在中国,是数不清的。但这种故事如果是(发生在)三四十岁很成熟的时候,对他们的惋惜就不会这么深;就是因为花正待开、生命刚刚开始,在最美最灿烂的那一刻夭折了,所以几百年来获得普世的同情,持续地哀悼着他们。
符:这两个故事其实都不是原创,都有好几个前身……
白:它们都有个原型故事在那里,但已经完全是自己的创造,所以它们的经典地位不是原创不原创的问题。莎士比亚的戏剧,包括“四大悲剧”的故事都是有所凭据,重点是在他说故事的技巧,以及对人生所投注的看法。为什么我们会这么惋惜?因为罗密欧与朱丽叶那种生死缠绵!他们那么年轻,teenage,含苞待放的;不光是爱情刚萌发,生命的美好也才刚刚开始呢。不错,我们也惋惜两家父母的斗争,社会礼教,世代门户的仇恨,扼杀了他们发诸天然的情感,但最重要的是,惋惜青春的凋零;这其中有一种“痴”!
这两个剧最动人的地方,正如同汤显祖所写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从何而起的不知道,这种天然、真诚的情感,可能是莎翁和汤显祖都觉得最值得珍惜的,引发对人生最美好时刻的“爱惜”。汤显祖自己也曾说:“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而《牡丹亭》的成功,就是写情。
符:对爱情热切投入,对死亡义无反顾的拥抱,这么浪漫的戏剧,却埋没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受到应得的重视。待您的《青春版牡丹亭》一推出,竟造成这么大的轰动与回响,真切地表达了很多人内心里的幽微情思。
白:文学也好,人生也好,有许多写实主义的东西,非常伟大;但是从古至今,总有一脉相传的浪漫主义,那种东西会挑起人心最基本的感动。《牡丹亭》和《罗密欧与朱丽叶》,从16世纪到现在,一同撩动着世世代代无数的人“春”心,这一定是因为它们都表露了某种普世的、超越时空的诉求。讲到底,文学是文字艺术,莎士比亚已经是公认的文体家,汤显祖又何尝不是?
符:莎士比亚那种文体的铺陈,当然也是一种“浪漫”美感的展现;这种技法上的渲染,和伤春悲秋的情愫,又是如何相辅相成?
白:《罗》剧中的“楼台会”,已经公认是英文经典;经典的原因正因为他的文字美;如果不美,岂不变成痴人说梦!莎翁的力量,就在于文字魅力历久不衰。第二点又回到青春:这两部作品都是歌颂青春,文本本身(搬上舞台当然是另外回事),深沉的底蕴,却有种对人生的惋惜感慨。这种对人生无常、短暂的伤春悲秋,也隐藏在《牡丹亭》大团圆的背后。
符:所以,这最后的“团圆”,并不是所谓的“才子佳人大结合”,它只是苟存于乱世最卑微的愿望;杜丽娘花了十二万分的力气才得以到达。
白: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立定了对人生美好的渴望,所以选用青春演员歌舞,有一定的意义。像最早看30年代的《铸情》,李斯廉·霍华已经四十多岁(符:这位男星后来在《乱世佳人》以“更高龄”演出郝思嘉的“梦中情人”),气韵虽好,但那股“青春”和“懵懂”,就不是他本身所能展现出来的。
符:扮朱丽叶一直是当时“米高梅皇后”瑙玛·希拉(Norma Shearer)的愿望,因为她出落得华贵高雅,演这种古典剧最能发挥所长。她嫁给米高梅制作总监Irving Thalberg,米高梅是当时第一大公司,在好莱坞自然呼风唤雨。因为大明星多,米高梅对拍有声片不积极,延到1929年才开拍《二九年好莱坞集锦秀》,当时旗下明星除了葛丽泰·嘉宝全都上场:有人跳舞,有人唱歌,玛瑙希拉就和当时第一小生约翰·吉尔伯特(John Gilbert)合演《楼台会》。结果当时观众看到一个大情圣气喘吁吁地用偏高的气音说﹕“我爱你我爱你”,吉尔伯特的神秘感和男子气概一扫而空,这个明星也从此完蛋!经此重击,很多默片大明星被迫退隐,好莱坞只得从百老汇另找一批演员因应;其中的李斯廉·霍华,能把每一句台词抑扬顿挫的讲得像诗,经过几次搭档以后气质又相配,才得以和玛瑙希拉主演超级大片《铸情》。但是经过那么些年耽搁,当时女主角“芳龄”已经三十六岁,男主角更高达四十三岁!
白:玛瑙希拉真的是太成熟了!试想他们两个,什么人生经历都试过了,就算演技再好,那种“天真无邪”也得用“演”的!接下来劳伦斯·夏威的版本,又是用英国话剧演员,其他虽好,但演员本身就是最大的败笔!劳伦斯·夏威是好演员,拍《青楼艳妓》《金屋泪》都好,但是演罗密欧,完全是miscast!那个朱丽叶——苏珊·仙桃!
符:这是我对导演最质疑的地方!他居然觉得朱丽叶不需要有经验的演员!找到一个清秀漂亮的模特儿……
白:她那种小家碧玉的美,也不是朱丽叶。而且因为她太被动,整部电影很沉静。不过这部电影动员一整批英国演员到意大利去拍,意式古堡意式美术,我想这带给柴菲雷利后来拍《殉情记》时一定的启示。
符:柴菲雷利的美术设计不得了!他出身歌剧界,受到卡拉丝和维斯康堤(Visconti)提拔,后来因为帮伊莉莎白·泰勒拍《驯悍记》跃入国际影坛。他的美术设计比劳伦斯夏威那一部更饱满,更富于拉丁的passion(激情)!大家在大银幕看到那些繁复的镂金错彩,当下就被那股瑰丽之美慑服,于是整体情境感同身受,江水汇流,当然随之泪下。
白:他的构图色泽非常rich(富丽),文艺复兴时代那种味道。柴菲雷利自己就是意大利人,选的这两个主角也充满意大利式的丰沛。他的朱丽叶决不是之前那种林黛玉式的古典美人,奥莉薇·荷西的声音真好!天真,充满了生命力。就是因为这两个演员散发出青春的灿烂,令人不禁替他们担心将来如何面临凋落。他们青春的那一刻,被柴菲雷利抓住,创造出新的形象,一下子就变成了经典。
符:我觉得青春不只是年纪轻,也包括那种白璧无瑕的纯洁美。柴菲雷利破天荒的,让罗密欧与朱丽叶上了床,而且是那么真实地、全裸地演给你看!他们迎着晨曦的肌肤,润泽发光,当下就巅覆了以往舞台的繁文缛节!往后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克莱儿·丹丝,其实也很年轻,可是他们就显得世故,只好强化叛逆来增加“年轻”的说服力。
白: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结合,导演拍得一点邪念都没有,拍出舞台上根本不能展现的,让人觉得应该就是那个样子的年轻之美。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那一对,拥有较锐利的性格,配合“后现代”的美学,其实也拍出了新意。不过经典就是经典,正统就是正统!如果柴菲雷利那时为了颠覆也在那里搞怪,决不会如此成功!
符:不过话说回来,柴菲雷利的成功,还不像您制作《青春版牡丹亭》这般教人讶异!第一,莎士比亚的舞台,到底比昆曲写实得多,再搬上银幕更是不在话下;青年演员只要条件好,台词天分高,其他动作举止的不足其实很容易靠着镜头剪接护航;而昆曲“无声不歌,不动不舞”,现场表演,决不是那么容易蒙混过关。再者,银幕有放大效果,皱纹在特写镜头中遮掩不住,找年轻演员当然有其急迫性。和柴菲雷利相较,您找年轻演员的构想虽然晚了三十多年,原创性却一点也不低于他。昆曲因为抽象的表演程序,加上舞台的距离效果,四五十岁的名角表演起来还是相当有说服力。当时您是怎么兴起、要找“小辈”来演的呢?
白:其实,我一直忧心昆曲也到了“世代交替”的关卡。张继青、华文漪这一代名伶都已五六十岁,下一代成长时期正遭逢“文革”,虽有个别天才,整体说起来还是青黄不接。年轻一代的观众,在《青春版牡丹亭》演出之前,大多没看过昆曲!《青春版牡丹亭》在大陆巡回演出会那么轰动,我想是因为他们的大学生多年没有看到我们的古典美学、传统文化;而和他们同一世代的演员,在形象美学上唤起了他们的认同。今天《牡丹亭》可以复兴,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美”。再者,就是昆曲高度的艺术性。像国剧的文本,如果不看故事,不看戏剧冲突,光是看戏词,有些虽然也不错,但还是无法达到像《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西厢记》《琵琶记》那样的文学层次;即使有一天什么都不能演,它本身还是文学上的经典。《牡丹亭》的文辞虽然有些显得深奥,看起来似懂非懂,但是它就是能让你感受到那份儿朦朦胧胧的“恍惚之美”。《青春版牡丹亭》的价值,不仅在于文学,它在音乐、舞蹈、戏剧各方面的,每一样都达到高层次的文化结晶,而且融合得那么好!京剧的身段、文学都不如昆曲,昆曲作为艺术有一种纯粹度,就是完全的艺术化!它有一种优雅的气质,所以观众可以连坐九个钟头看演出。我很欣慰的是,《青春版牡丹亭》在大陆已经变成一种文化现象。
符:京剧的娱乐效果已经无可避免地面临时代的挑战,能否延续下去,还是得靠艺术的纯粹性。坦白说一个东西够不够艺术其实很容易分别,我相信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人也不见得个个都懂昆曲,但是当他们一看到它,就知道它的身价不凡,因此颁布为人类非物质的文化遗产!
白:《青春版牡丹亭》每次在各个大学演完都有开讨论会,而且在八个大学巡演之后,八个大学加上中国社科院等其他单位的学者专家,还特别在苏州开了两天的研讨会,很多专家的反应,也都是震慑于我们舞台上呈现的美;那种美的确是传统的、文化的,又是现代的!
符: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一定要用国乐管弦乐团的原因了!因为要连演九小时,管弦乐团增加了声音的表达方式。不可能拿支铅笔就画出米开朗基罗整座教堂的“最后的审判”;因此管弦乐团的的确确是合乎大型舞台演出的必然。默片时代也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但是现在再拍《罗密欧与朱丽叶》,就决不可能用默片的拍法,甚至也不可能用李斯廉·霍华、瑙玛·希拉的拍法。
白:我们这次确实找到传统和现代的结合点,大概找得比较近,我不敢说百分之百完成了,还要努力。这次在台湾二度演出,也还在不停地修正,希望修出一个标准本来。不过我们的方向确实是走对了!如果说昆曲21世纪、22世纪还要走下去,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和现代舞台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