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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白先勇;从台北人到纽约客
1.5.3 辗转幽冥,杜丽娘复活——汤显祖与《牡丹亭》的昆曲之路

辗转幽冥,杜丽娘复活
——汤显祖与《牡丹亭》的昆曲之路

符立中

在古老的传说里,醉花阴下的蛾眉,终有一天等到情郎来倾诉前梦;在漫长的沧桑中,沉睡百年的水磨,也终于由杜丽娘的咽呜吟哦,还魂复苏。这段路隐遥递的“复育”过程,小说《游园惊梦》无疑扮演着关键性的角色。1945年秋天,白先勇九岁,在上海初次观赏梅兰芳演出昆曲《游园惊梦》。1966年秋天,白先勇二十九岁,在《现代文学》发表小说《游园惊梦》。1982年夏天,白先勇四十五岁,出版舞台剧本《游园惊梦》,并由新象公司制作演出,邀请卢燕自美返台主演钱夫人一角,掀起一股舞台剧热潮。迈入21世纪,自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退休的白先勇,从教授回归到创作者与文化推动者的角色,以新一代演员及绝美的视觉舞台,将《青春版牡丹亭》里的柳梦梅与杜丽娘,推到观众的面前。在两岸观众的热情回应与鼓舞下,新一代的柳梦梅与杜丽娘终于堂堂降生,衔接上这条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更将白先勇推向无可置疑的传奇……

传奇源起

《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一生刚直果敢,勇于批评朝政。他十四岁进学,二十一岁中举,一时名满京华,被奉为当时文坛八大名家。但因拒绝权相张居正延揽,屡遭报复阻拦,直到张死后第二年,三十三岁的汤显祖才得中进士,走上仕途。不过他不改其刚正不阿的性格,万历十九年(1591),时任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上疏弹劾首辅申时行,科臣胡汝宁、杨文举等人的罪行,触怒明神宗,被贬至雷州半岛(广东之南)的徐闻,一年多后才复升为浙江遂昌知县。他在遂昌五年,勤政爱民,但最后仍因不堪朝廷干扰,1598年辞官,返回家乡临川(今属江西)建玉茗堂,继《紫钗记》之后创作《牡丹亭》等剧,后人合称“临川四梦”。

倩女为何离魂?

汤显祖才气纵横,辞官返乡这年已五十八岁,但他在一年之中不但筑建玉茗堂、改写《紫钗记》,也创造出至今不朽的《牡丹亭》。《牡丹亭》亦名《还魂记》,和另一出作品《倩女离魂》皆影射当时政治腐败,知识分子饱受高压钳制,灵魂出窍,精神无所寄托。因为在那个动荡的时代中执笔,他的心神起伏,爱恨交迭,以挥洒文采寄情,使《牡丹亭》成为一部不合传统音调格律、文学价值更胜于舞台价值的作品。然而上苍终于对他颠沛流离的前半生予以补偿:“牡丹一出,几令西厢减价”,当时大江南北风行草偃、盛况空前的景况,恐怕是今不复见,也难以想象的。杜丽娘,她的风华起码称霸了近两百年。

而后明亡清起、改朝换代,满人尚武,徽班进京,锣鼓喧天的弋阳腔取代了流丽悠远的昆腔,杜丽娘受时势影响,终于沉睡了!从明至清、再至民国,1911年,杜丽娘已经三百一十二岁,苟延残喘,垂垂老矣。

虽则在清末民初的舞台上,整部《牡丹亭》名存实亡,但杜丽娘之所以仅是“沉醉幽梦”而没到“暮色而亡”,最主要的关键毕竟还是京剧!原来京剧形成之初,艺术条件并不完备,必须汲取大量的昆剧精华,因此戏班培育练功,保留了数出昆剧教材;其中《牡丹亭》中的《春香闹学》《游园惊梦》,以及《孽海记》中的《思凡》,由于舞蹈身段优美,更成为旦角必修的课程。杜丽娘寄生于京剧之中,得以一息尚存。

旦角抬头牡丹一度含苞欲放

从“徽班进京”的程长庚到“伶界大王”谭鑫培,京剧原本以老生倚为栋梁;但从“通天教主”王瑶卿起,旦角开始发光发热,不断在唱腔、扮相上发挥登峰,梅兰芳、荀慧生这些“比女人还要女人”的花载歌载舞,卖座胜于嗓音、武功超越他们的“正宗青衣”尚小云,促使京剧表演认同昆剧美学的“无声不歌,不动不舞”,迈向更高层次、更具质感的艺术境界。梅兰芳脱胎自昆剧的古装歌舞。(梅兰芳最富丽堂皇、华贵非凡的连台本戏《太真外传》就是根据昆曲改编,此外如《天女散花》《洛神》亦属此类。)虽然他的票房威力更加重击当时惨淡的仅存昆班(北方韩世昌、南昆仙霓社),但是昆剧细致的内里价值却重新获得程砚秋这些名伶的重视!梅兰芳不单常常邀请南北两社名角搭配昆曲演出,繁荣的前景更吸引江南世家公子俞振飞正式下海唱昆曲。抗战胜利,梅兰芳在十里洋场隆重上演《游园惊梦》,俞振飞、朱传茗左右为傍,当时国恩家庆,韶华胜亟,给予坐在台下的白先勇,留下永难磨灭的印记,结下与昆曲的永生情缘。

只恐夜深花睡去,露冷更残谁能诉

1949年山河变色,两岸分隔,使梅兰芳、程砚秋、俞振飞、言慧珠所带来的繁华沦于昙花一现,仅留下维存的一星火苗。在大陆,1956年浙昆一出《十五贯》曾经引起轰动,其剧情反旧社会、反封建,引起政治共鸣及引发商业意义的成分远多过艺术。不久“文革”风起,梅程去世、言慧珠上吊自杀,传统演员全被编入样板戏编制,堪称浩劫!在台湾,着重发扬“京朝派”传统的大鹏剧团,将当年北平“四大名旦”选拔名列第五的朱琴心及顾传玠、徐炎之这些名师串联起来(后两者曾被白先勇写进小说《游园惊梦》),给予京剧后起之秀艺术上的启发。南方旦角顾正秋学自张君秋(张又习自尚小云)的《汉明妃》,朱传茗的《金山寺》,亦都维持传唱。昆曲依附皮黄,寄生篱下,两者美学观点不尽相同,形式不问可知走样很大。例如顾正秋虽曾拜梅为师,但唱腔大量发挥女性清脆特长,和梅、程等干旦展现沉厚功力不尽接壤;小大鹏演《牡丹亭》,以花旦钮方雨反串柳梦梅、程派(以沉郁著称)古爱莲扮春香(小丫鬟)来搭配徐露的杜丽娘,风格出入不可以道里计!而后又有严兰静饰杜丽娘,搭配郭小庄的春香,虽是对工,嗓音条件亦更加飘逸,不过彼时欠缺美学视野,亦未引起涟漪。这些京剧演员留下的记录,以昆曲角度观之,只能说是名伶名戏,亦未引起涟漪!

白先勇与俞大纲

从播迁来台至艺文活动起飞,这段漫长时光,笔者认为俞大纲和白先勇,在维系昆曲能见度上,具有指标性的社会意义。白先勇在1966年发表小说《游园惊梦》,原本刊载于销路不广的《现代文学》,并曾引起颜元叔等重量级文评人臧否。但1968年《游园惊梦》小说集出版之后,昆曲所肩负的繁复意象、文明表征及绮旎之美,迅速在社会上引起共识和憧憬。国民党大老俞大纲本为戏曲行家,热心提携后进,1977年,为了纪念俞大纲逝世,受过提携的林怀民襄助俞之弟子郭小庄,登上彼时被视为艺术殿堂、惯常表演歌剧芭蕾的国父纪念馆演出《王魁负桂英》;郭并因此受到启发,成立“雅音小集”,第一年即与昆剧名票田士林合演《思凡下山》。《思凡》本为京剧花旦启蒙戏,不见得能带来更多昆曲风貌,但田士林是当时全台唯一能演“下山”之人,两戏合并,将昆剧带给更多年轻学子。后来“雅音”虽离昆剧美学越来越远,但云门接份演出《林冲夜奔》,不单在戏曲界立即形成“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经典地位,也确立台湾舞蹈界汲取京、昆养分的大方向(1)。更重要的是,同年徐露和新象联合制作由《春香闹学》和《游园惊梦》组成的《牡丹亭》,社会俊彦热心为文发扬,使得这场演出彻底重现白先勇在小说中呈现的传统美学,终于为昆曲复苏,开展出康庄大道。

撇开渡海来台的章遏云、金素琴、顾正秋等前辈,徐露扮相雍容,塑造出当年梅兰芳“珍重芳姿自掩门”那种“冠于群芳”的气派,堪称台湾本土第一人。1982年,新象和白先勇合作话剧《游园惊梦》,请到卢燕、胡锦、归亚蕾、刘德凯等影视红星粉墨登场,更加催化昆曲高雅细致的历史地位。1984年白先勇、徐露、新象运用现代剧场的美学理念,再度携手演出,确立《牡丹亭》一枝独秀的神话,也使得徐露彼时面临夏华达、马玉琪及郭小庄等风起云涌的竞争者,仍能借着《牡丹亭》演出而更加殊胜。虽则徐露不久因病退隐,但她和樊曼侬、白先勇并肩奋战的身影,已经为台湾昆剧的发展,立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牡丹亭》已成昆剧图腾

而在海峡对岸,白先勇一样以他的声望和影响力,尽情发挥。80年代“文革”结束后,中共开始对外进行文化外交,正如同京剧红星关肃霜和童芷苓,张继青、华文漪等人,也分别以截然不同的艺术天分向国际推展她们的水磨雅业。1987年白先勇访陆,和俞振飞、蔡正仁、华文漪结缘,更聆赏了张继青炉火纯青的《游园惊梦》和《寻梦》。1988年华文漪主演话剧版《游园惊梦》后,宣布脱离上昆,改往美国发展。此后华文漪多次在海外推广昆曲,包括1992年和白先勇携手在台北推出轰动一时的《牡丹亭》演出,如今这些记录都已加载史册。事实上笔者认为,国外之后掀起的“牡丹”热,包括谭盾所作的前卫歌剧,陈士争六天六夜的全本新潮演出,其实都曾得力于当年白先勇、张继青和华文漪的启示。

如今,昆曲已被公认是最顶尖的表演艺术,联合国颁布世界文化遗产,只是迟来的肯定而已。昆曲一度有如深埋棺中的杜丽娘,但是昆曲也是如今骨肉逢春、活色天香的舞台表演。杜丽娘复活了!成为昆曲这门艺术的精神图腾;而从黑夜到黎明,张继青、华文漪、徐露,乃至樊曼侬,都曾挥洒出她们的青春与泪水。而从精神提倡、艺术导引乃至筹钱募款,白先勇更是打钟兼挑水的、扮演着“唤醒睡美人”的柳梦梅角色,赢得“昆曲头号推手”的令名。昆曲,不再是博物馆里的冰冷古董,而是活生生最精致的表演艺术,更是我们传统文化的骄傲!如果有空走进国家剧院,当你聚精会神欣赏完一场昆曲经典,你将更深刻地体认这一点。

注释:

(1) 除了林怀民日后推出《寒食》《白蛇传》《红楼梦》等舞码,例如平珩在担任舞蹈系主任期间就推出《思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