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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白先勇;从台北人到纽约客
1.5.2 织锦绮年,至情不悔——赋比《青春版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

织锦绮年,至情不悔
——赋比《青春版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

白先勇·符立中

白先勇在其经典小说《游园惊梦》中,借昆曲繁衍名伶传奇,留下令人难忘的思古幽情。他为《台北人》写出一场场繁华梦尽,也为“台北人”点燃一页昆曲薪传。白先勇和昆曲,在其后的漫漫岁月,不断情思相系,血肉共生,流云变幻而深情如一。

《青春版牡丹亭》的出现,历经多少人惨淡经营,终于为昆曲的再生,留下另一页青春传奇。白先勇、樊曼侬制作的这出戏,自从2004年4月在台北首演以来,风靡两岸三地,到处创下一票难求的奇迹!沉寂近四百年的昆曲,自此可以说完全苏醒。

而杜丽娘和朱丽叶,死而复苏,在中西两大剧坛,同样留予后人幽冥艳异的想象风景。两缕芳魂艳魄,神游史册数百年间,也在文学的花园,不断绽放繁花盛景。在《青春版牡丹亭》再度在台上演之前,白先勇与符立中,以新时代的视野,比较《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历史演变。

符立中(以下简称符):我们常听到人们把《牡丹亭》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相提并论,也有人把汤显祖称为“东方的莎士比亚”。汤显祖有“临川四梦”,莎翁有“四大悲剧”,两人虽不是同年生,却是同年死。而《牡》剧与《罗》剧,不但创作年代相近(都在1595—1598年之间),剧中的故事与主题,也都呈现了幽冥幻异、死而复苏的情节;这种种巧合,最让人兴起赋比之思。白先生制作《青春版牡丹亭》,和意大利名导柴菲雷利拍的青春版《殉情记》,也具有同样的历史意义。所以我想先请教白先生,是什么时候看到《殉情记》的?

白先勇(以下简称白):1968年,电影一推出来就在美国看了!看过以后,就觉得以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都不能看!后来几年再看的一些其他版本,也都觉得不能相比。因为《殉情记》那两个男女主角,李奥纳·怀汀与奥莉薇·荷西,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嘛!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哦,嗲嗲的,听了就要摸她头似的,楚楚可怜——哎,沈丰英演《青春版牡丹亭》的声音,就有那个味道。

符:这就要说到杜丽娘和柳梦梅的选角上。《青春版牡丹亭》的青春旖旎,确实演出了前辈所没有的灵动春光。我知道您是先选中俞玖林演柳梦梅的,但沈丰英不是传统古典美人那一型(不是瓜子脸),当初您是怎么挑上了她?

白:杜丽娘这个女孩子,为情而死、为情而生,她有她刚毅的一面。试想那时礼教那么森严,朱丽叶面临的还只是家族的世仇,杜丽娘可是要打破整个社会观念的束缚!所以她必须有那种叛逆,那种passion(激情),有很大很强,为生命、为爱情的passion(激情)。要注意她(为情而死时)其实没见过柳梦梅!这是最奇怪的!梦里的柳梦梅,是她理想中的情人,当那个生养在深闺的女子,情窦初开的时候……

符:所以并不是她爱上了谁,而是最重要的,她想恋爱了!春情那个力量,排山倒海而来……

白:对啦!所以我一看到沈丰英,就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种外柔内刚的韧性,再请张继青来调教,演杜丽娘再合适不过!

符:您是怎么看到冰山底下,有座等着爆发的火山的?

白:就是凭直觉呀,还有她的眼睛,似有若无流露出的那种风情!

符:杜丽娘和朱丽叶,不单“死而复苏”这点灵异相似,还有一点,她们都是贯彻意识,推动整出悲剧的主导!小学时看徐速的小说《星星月亮太阳》,他说安排情节时特地钻研过尼采、叔本华的理论:最肤浅的悲剧就是情侣吵架心神不宁过马路,突然一辆车冲过来,压断了连理枝,哭坏了比翼鸟;第二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因为一连串阴错阳差,造化弄人,含恨而死,像《梁祝》跑出个马文才来横刀夺爱,就差上一截;但制高点还是《红楼梦》,曹雪芹大胆到让宝玉与宝钗结合,林黛玉还泪而终,到达无可言喻的境界。以我现在的文学眼界来看,深深体会到所谓的悲剧境界,其实在于技巧运用:不在于说了什么故事,而在如何去说!

白:《红楼梦》与《牡丹亭》有个相似之处:它们的情节上天下地,好像fantasy(幻想)一样,但你完全能接受,不把它当作神话!例如贾宝玉做了梦后又回贾府吃喝玩乐,那是多么写实,却完全不冲突,衔接得很自然。

而《牡丹亭》,三本三个世界:“梦中情”、“人鬼情”、“人间情”完全不同,但最后又融汇成一体。尤其第三本,我越看越觉得重要:“人间情”不能像在梦里;夫妻间有那种落实在“生活”里的爱情,但和前面的虚无缥缈并列,一点都不觉得它突兀、冲突。

符:您提到这种“幻想”和“写实”的联结,我觉得很可以拿另两则神话来比附说明。中国最脍炙人口的爱情神话莫过于《梁祝》和《白蛇传》,但这两者都是庶民传说。按照“神话学”的诠释,“蝴蝶”前身是可怕的毛毛虫、待它吐丝自缚、破蛹而出,就从“地上”升华至“天上”,幻化为美丽的新生命;在《梁祝》里红尘俗世的纠葛转折,通过“化蝶”,体现了生命的升华。而蛇呢,古今中外,从伊甸园到弗洛伊德,大多视其为“性”的象征。《白蛇传》嘲讽中国传统科举礼教的僵化思维:读书人许仙因“色”而堕落,凸显了“道统文章”与白素贞的冲突(尽管她既“素”且“贞”)。这两个庶民传说,都萌生于原始人性的“自然崇拜”,真要过渡到“写实”的层面,其实没那么容易——举个例:历来拍《白蛇》,没有一部不是拍成神怪片的!但是《牡丹亭》是汤显祖创作出来的神话形式;贯彻于《牡丹亭》之中的悲剧精神,是一种最为高贵的悲剧——着眼于精诚所至的坚持,对颟顸封建的抵抗,以及对最高层次的美与理想的追寻。

白:常有人说汤显祖的故事都不是原创,这话也没错,但原先流传的话本其实很平庸,虽然有故事,却是血肉不够,完全不足以繁衍那个故事!说到底,汤显祖《牡丹亭》的好,就是文字太美——文字的美,是作品的灵魂。这点《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是,大家会背诵的,都是那些优美的文字。

符:《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是原创;来源之一,出自莎翁改编布鲁克的长诗;1562年英国诗人Arthur Brooke就根据这个意大利故事的法文版写成长诗,1567年William Paynter又把故事从法文译成英文。名评论家柯庆明就曾说:《牡丹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创部分:原来的话本没有时代、战乱以及把“死而复苏”与整个土地城池争战联结在一起。正如同《罗》剧为何比一般单纯的爱情故事重要,因为它探讨到如何由两个世家的争战状态回归到和平状态。罗密欧与朱丽叶做了代罪羔羊,用他们的爱化解了恨。从汤显祖出生到死亡,明朝一直饱受外患威胁,所以他会觉得要有视死若生的勇气,要爱到不怕死,敢冒大不韪,才能赢得佳人——柳梦梅盗尸,用体温让尸首回魂……那是一个死亡的拥抱,但他们的爱已超越了生死。这整个过程,和他上京赶考也缔生了关联:他问的是“和战守”三策:你要敢战,才能守;能守得住,才能战;而可战又可守,“和”才能有策略。三个男角中,杜宝是守,陈最良是和,柳梦梅是战,非常有象征意义。

还有,柯庆明也提出另外一点:杜丽娘为什么可以还魂?那不是十殿阎罗的判决,而是胡判官判的。《牡丹亭》的剧中背景是南宋,那时南宋往下撤,领土减少,十州割了一州变九州岛;汤显祖编写的阴间,也就把十殿裁了一殿,剩下那个“点”就降级一等;所以胡判官虽不是阎罗,却有裁量权。我想汤显祖反讽的意思非常明显:胡判就是乱判,连生死轮回都给颠倒过来了!

白:在整个战乱的大时代,这两对东西方的小情人,显得多么突出!因为他们都那么年轻,又都那么勇敢!也由此可见“爱情”的力量有多么伟大!

符:朱丽叶当时才十四岁,起先还有奶妈帮她出主意;当罗密欧杀人流亡,奶妈劝她放弃这段感情——从那时起,她连奶妈的同情都不要,就自己一个人义无反顾地作决定:包括背弃她的家庭、背弃她的社会!她从小养在深闺,那么一个小女孩儿,却勇于抛却自己原先所拥有的一切!

白:青春就正是这样啊!《牡丹亭》那个“游园”,象征爱情来了,特别动人:满园春色,沁人心脾,歌颂生命的春天。此外还有一点:那时已经是暮春了!那个春天、那个youthfulness(青春)快失去了!因此特别的渴望。

符:关于这点,又牵扯到中国人抒情文学当中“伤春、悲秋”的传统。

白:汤显祖是在中国文人都用全副精力去科考的时代,回复到《诗经》时代的真情。到了明代晚期,压抑人性的宋明理学已经僵化,汤显祖就用最古早的文化精神,活生生地演给你看:为了追寻真爱,杜丽娘从冥府一直闹到皇帝跟前!女孩子就是要有这样的春心和真情!在文化史上,这是少有的:以往春梦都是男人做的嘛!像《聊斋》那些书生赶考,深夜与女鬼缠绵之类的。咦,汤显祖却让一个大家闺秀(而不是淫妇),做了一个那么大胆,一点都不保留的,淋漓尽致的春梦!柯庆明也说过,对比《牡丹亭》对春天的坚持和希望,相形之下,《红楼梦》就像是对春天的纪念;这就是“悲剧”与“神圣喜剧”间的差别。《红楼梦》中,宝玉二度进入太虚幻境,其实也近乎杜丽娘的“死而复苏”,但他只是说从此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不像杜丽娘那样执着到要“金石为开”。《牡丹亭》中,那些南宋的人饱受离乱,什么都转眼成空,只有“情之所至”是唯一的真实,撑起了男女之间,也撑起了剧中的整个社会。

符:那就是“劫后余生,大地回春”!当整个大环境的发展条件复苏,新的世代得以茁壮、成长。从这一点来看:白先生制作《青春版牡丹亭》,不也是一种“世代交替”?张继青交棒了,调教出沈丰英来。今天可否在这里,回顾过去那些带给观众一幕幕光影绚烂的杜丽娘?白先生是唯一在上海看过梅兰芳当年现场演出的;我们从影带或影片看他演出,就已经觉得他真是艳冠群芳,雍容华贵,但又带着自绝尘俗的矜持。他不但是伶王,也是花王!

白:梅兰芳很奇怪的!他拍电影是1949年以后的事,都五十多岁了,奇怪,那么个大男人,看起来却最像大家闺秀!梅兰芳不是用“演”的;他一出来走两步,那股气韵就活灵活现啦!他唱“惊梦”,不是唱着唱着要慢慢踱到座位上吗?你看他离桌子那么远,动作慢吞吞的,原本估量那么短时间决到不了位,你会替他着急;谁知他嗓音一歇,哎,他就坐下去啦!怎么那么准!

符:所以从端庄、深沉来说,坚守传统的张继青,在这一点上最像他!

白:所以我选张继青来教沈丰英最对了!第一本“梦中情”,一定要把她塑造成大家闺秀,这个很要紧,要规范下来;有的人就是学坏了,一登场满场飞,哪像大家闺秀?张继青可以先约束她,磨练她,往后再“放”。第二、三本“人鬼情”和“人间情”,是汪世瑜教,汪世瑜比较外放,两个就balance(平衡)起来。这次的“惊梦”,有水袖勾搭,用足了水袖,才更像梦境嘛!老的“惊梦”,水袖就那么摆两下,完全不过瘾!梦里应该奔放点,让观众也怦然心动!这次我就一直对汪世瑜说靠近点儿、靠近点儿,汪世瑜就弄出一整套身段来,水袖宛若肢体延伸,隐喻耳鬓厮磨,很美!现在,连演了一辈子杜丽娘的华文漪,看了都赞成这样的表现。华文漪很欣赏沈丰英,说才二十几岁就有张继青脚下的功夫,一看就知道是嫡传,不容易。

符:华文漪与张继青,这两个昆曲名角真的是惺惺相惜。

张继青最敬重的对手就是华文漪;我访问她时,她就一再说华文漪太可惜(指华当年到美国宣布投奔自由,导致后来一再被拒于中国门外)。很多人提到杰出的杜丽娘还有谁谁谁,张继青和她丈夫可是亲口跟我说,他们按照各项来打分数,都不能跟华文漪比!只是,她的身段眼眉挥洒流转,虽然荡漾出一片华丽春光,足以上及梅兰芳,但在深沉、凝练的气韵上——可能因为太过于行云流水,就少了张继青那股以简御繁的深沉。

白:一般《牡丹亭》的演出偏重杜丽娘,以旦角表演为主。我们的剧本,还原汤显祖原著精神,加强柳梦梅角色,生旦并重。

《青春版》虽然在编、导、演方面加入创意,但基本风格却坚守“传”字辈老师傅传袭下来正宗大度的表演风格。“文革”十年期间,昆曲一度中断,也造成今日传承的断层危机。当年受过“传”字辈老师傅教导的演员,而今都已年过六十,他们的绝活如不赶紧教授给青年演员,昆曲的表演艺术便有失传的危险。这次汪世瑜、张继青破例跨团,全力传授苏州昆剧院的“小兰花”班,具有重大的传承意义。

符:我们可以从这点比较、观察《青春版》的演出:从梅兰芳、言慧珠、俞振飞、“传”字辈老师傅,到接受他们传授的张继青、华文漪、岳美缇、汪世瑜这辈,我们可以看出不同演员、凭借自身条件孜孜不倦的努力、实践。这也是这两位新生代被认为稍显不足的地方;可是演出传统的风尚在变化,现在观众要的是不一样的东西。像芭蕾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之前以乌兰诺娃的诠释最负盛名,连玛歌芳婷都佩服说:“她的舞姿如奶油般倾泻,技艺平稳到完美的境地。”但是当芳婷技术逐渐走下坡时,“肉体派”纽瑞耶夫出现,却促使搭档的她再创巅峰!她自承“一个冷若冰霜的大英帝国芭蕾伶娜,却开始对表演时的感情更为动心”,那不是因为她的技术返老还童,而是年轻的纽瑞耶夫那种“鞑靼狂野”的气质冲激到她,也感染到观众,增强了整个演出的传达力道,让观众的共鸣也回流到舞台上!

除了诠释交流的价值观有所转变,演出的比重也会随着时间变化。以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演出,马库修非常重要,不单《莎翁情史》中班艾·佛列克就已经把戏份变化的历程编演出来(从第一男主角演变为第二男主角);当年英国剧团两大巨头劳伦斯·奥利弗爵士和约翰·吉勾德(JohnGielgud)爵士就曾在同一个制作交互演出。但是现在看戏,恐怕对这个角色的作用和所需要的功力就不那么考究,因为大家要看谈恋爱的男女主角,所以对外形审美的要求更加严峻。

白:《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牡丹亭》,都面临一个共通的困境:现代都要年轻的演员来演才好看!但青年演员通常没有受过扎实的训练,功力没那么高,比较难演得起来。不过沈丰英与俞玖林,都已通过了考验,轰动了两岸三地。从台湾到大陆,从北大、北师大到复旦……从南到北,谢幕的时候,学生一哄而上,high到不行!《青春版牡丹亭》,真的勾动起大家的“春心”,这是非比寻常的启示:当我们的文化越来越老化的时候,就需要这种年轻的热情来补充新血。

符:我想《青春版牡丹亭》确实给予年轻一辈衔接的重要机会,不论是笔耕的我,或是在舞台上唱、念、打、做的沈丰英和俞玖林。年轻人自然容易唤起年轻人的共鸣;“世代交替”接续上了,“经典”自然产生新一代的风貌,促成这门艺术本身形式、内涵的生生不息。

白:我们制作《青春版牡丹亭》,文化上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就是把“古典”和“现代”联结起来。西方的古典传统一直在那里,从来没丢掉;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不同的时代又启发出《西城故事》和《莎翁情史》的创作演出,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但是我们呢,现在简直把我们的文化传统都快丢光啦!所以我先要拼命把这些东西给拉回来。但这个更难!西方的文化演变是渐进式的,我们呢,动不动就搞革命,把根基一把撇掉!所以现代做出来的东西多半也不行;西方都是从他们的根基训练起,按照脉络,一步一步来发展。我现在拼命地要将断裂的两端给“焊接”起来:既要有古典美学的根基,又要有现代的意识。

符:我想《青春版牡丹亭》的巡回公演,两岸三地,大江南北,到处轰动,已经把这种认知逐渐引燃了火种。希望这次在台湾的二度演出,能够形成更普遍的共识,为我们这个沉闷的社会,带来花团锦簇,寻回文化上的春天。(符立中整理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