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牡丹群伶赴夜宴,赛兰芳独白续传奇
《青春版牡丹亭》演出最大意义之一,就在整体脉络呈现,使新进演员得以体现角色全貌。青春的意义不光是清丽的外在,年轻丰沛的想象创造得到整部剧本依循凭借,加上擅长“情境诱导”的白先勇不遗余力的触发,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
悠悠世事几千年,凤舞鸾歌此洞天。
夜半紫云飞作雨,金精石上漱琼泉。
钻研音乐以来,遍数冠盖云集场面,遥想当年名伶荟萃,天才与天才碰撞出炫技的火花,总是好生艳羡——因为基本上,台湾没有相同条件;即使接连参与《八月雪》和林怀民的《托斯卡》、眼见从“总统”到各大名流公卿都出席了,但因公众对艺术形态欠缺普遍理解,台上台下没有热烈共鸣。因此两者虽是不折不扣的盛会,总觉得教人“投入”的火候要差上一层。
《八月雪》因争议性高,挑剔者本就不少;加上台湾首演时维安人员几已达五步一岗哨,他们当然是“看人”而非看戏。至于《托斯卡》出席者从李鸿禧到申学庸,受到的关注亦为一等一;但当中场见到白先勇、龙应台、林怀民和王德威围成圈是“寒暄”而非“讨论”,我顿时觉得他们对林怀民太“放心”——也就是林先生克服挑战的议题被低估了,那么整个台上台下的交流就少了份刺激。
到底身处台湾,什么演出才能掀起整个朝野期待?我倒认为传统戏曲的可能性一再得到证明。当年白先勇作《游园惊梦》时还太年幼、未恭逢其盛;阪东玉三郎见面不如闻名,但两者深受梅兰芳的影响毋庸置疑。“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和华文漪的《牡丹亭》原本算最光影掀腾的记忆;可是对比这次三天全本《牡丹亭》:我们心悬艰难宛若钢索之险、赞叹韶华美不胜收之极、心悸感悟悲欢离合之深,台上战战兢兢投入、台下屏气敛神护持,那种众志成城的凝聚(当然得摒弃少数老鼠屎)在此族群撕裂之际格外珍贵,这是多少人一辈子也不能得见的艺术经验!
采撷极玄史,辞赋落媥璘。
前后各倾展,言笑日温新。
杜丽娘慕色而亡的故事一直风靡不衰;但对照昆剧这剧种,实际上却已沉睡了近百年!当梅兰芳富丽堂皇地重现那种幽玄之美,杜丽娘咽呜地吟哦唤醒了昆剧一瞬复苏,顿时和剧种身世合而为一,在动荡不安的民国史页,留下凄幽的传奇。看梅兰芳那年白先勇才十岁,当时的因缘,却注定牵扯出源远流长的血脉。
全本《牡丹亭》曾几近灭绝。由于昆曲字意艰深(这也正是为何整编的白先勇等居功厥伟),与戏班不重文字教育、偏重“口传心授”的生态相抵触;加上清朝中叶经济衰微家班没落、出走跑江湖的昆班难有上演全本大戏的条件;因此不单牡丹,整个昆曲都在没落。连台本戏依附在皮黄下蜕变成折子戏,受到的影响就是传统表演程序在京剧明星强烈个人魅力下越发高难度、抽象化,却造成角色整体历程的湮灭。这次演出最大意义之一,就在整体脉络呈现,使新进演员得以体现角色全貌。这也正是为何这次年轻演员虽稚嫩,但在个性刻画上却缔造出完美的成绩:青春的意义不光是清丽的外在,年轻丰沛的想象创造得到整部剧本依循凭借,加上擅长“情境诱导”的白先勇不遗余力的触发,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笔者相信,就算他们老师、堪称天才的张继青,在相同年纪也难达如此成绩,这正是因为白先勇跳脱整个昆剧圈的素养、眼光,以及带动社会条件(如林百里先生)辅助,才得造就。
这次另一历史意义,就是确立昆剧的开宗立派;虽则以往从张继青、华文漪到汪世瑜,风格就有极大差异;但一位名伶是否成派,评估条件就在是否拥有传承。昆剧自“徽班进京”式微,因此能了解的表演风格最多也只能上溯至张、汪的师辈。根据“传”字辈及“荣庆社”史料(当时虽还有其他昆班,但已难与梅兰芳、孟小冬等超级京剧名伶抗衡):民初昆班将表演视作一个整体,没有派别。原因是昆剧表演艰难,各行当都须拥有相当演艺水平,难像京戏那样产生压倒性的明星;另一点当然牵扯到没有蓬勃的竞争生态,较不需要明确的风格划分。到了张继青这辈,她之所以成为明星,就在表演上融会贯通的能力超出同样由姚传芗、朱传茗传授的同侪,而且唱功上更超越她的老师,达到更强大的艺术感召力,使她挑梁的《朱买臣休妻》和《牡丹亭》成为个人秀。如果说她开启了昆剧表演个人风格的发轫,那么白先勇就完成这个“开宗立派”的动作。白重启“位列门墙”这个过去政府眼中“封建”、但在表演上却不得不为的传统,使老师傅毫无表留倾囊相授,让精妙技艺能够完整地传扬下去。
沓草菲花紫霞褥,酒行命奏宾云曲
因此在“开宗立派”的基准上,这次观察重点就在年轻演员。由于张继青和苏昆的渊源,门户之隔较不成问题;不单杜丽娘沈丰英,石道姑陶红珍和候补杜丽娘也成为入室弟子。被誉为“昆剧祭酒”的张继青,毕生顶点就是使她成为“张三梦”的《惊梦》《寻梦》《痴梦》;前两出经白先勇主导传给沈丰英,《痴梦》亦传给陶红珍,因此“张派”在白先勇催化下,已正式成为昆剧史上第一个开宗立门的派别。
国家一级演员陶红珍这次为师妹挎刀,“俊扮”石道姑,使这个原以“副净”(花脸)应工的角色立体化,显现出耐人寻味的人情之美。在《如杭》该出,男女主角水袖在事前引起许多讨论,但实际聆赏精彩度虽未负期待,却仍未超越当年程砚秋在《荒山泪》的绝技。当年程在“入山寻夫”就耍了上百种,笔者非科班出身不能一一尽数,但光看吞袖、吐袖、盖袖、抛袖、盘袖、翻袖……已是目不暇接。个人倒是觉得,“如杭”该大书特书的是当石道姑上场敦促柳梦梅进京赶考,小两口离情依依自不待言;但当初因生理残缺出家的她在旁看到这一幕时又为自个儿自怜、复为小两口感伤,那种推己及人的良善之美才是最感人处。试想若由花脸上场,哪能呈现出这许多层次?花脸在“道觋”该出,可能在以往农民社会产生可观的娱乐效果;但时代在变、观众水平和理解心也在变,这就是白先勇今天制作的眼光所在。现在我们已经不可能想象文盲来看“牡丹亭”,同理若自命知识分子,聆赏时就要运用想象力和同理心、并对传统昆剧美学尊重理解,而非一知半解看完后就信口雌黄。
来时动唱盈盈曲,年少哪堪数死生?
沈凤英嗓音呵气成霜,初演礼教下缟木死灰的少女,纤细中仍见青春嫩泽;而后情丝受到梦中感召,沈仍一直维持着含苞待放的羞怯之美。她在第二晚发声虽不够稳定,但因各种外在条件支持,戏得以保人,并未形成缺憾。尤其俞玖林火力全开,凸显柳梦梅主动、杜丽娘的相对被动,更使整体情境水到渠成。
至于俞玖林,由于汪世瑜作表外放得多,因此除了少了份偷香窃玉、自命风流外,明显看得出师承之处。对于这批演员的整体表现,笔者想说的是年轻时想象就是最丰厚的艺术资产,首尾连贯,对年轻演员整体性格的塑造有绝对性的启发。加上一向擅长铺陈戏味儿的白先勇“置身情境”的导引奏功,在以往一些“看门道”的关键,如以单出上演他们绝对无法演得这么好。这次演出宣传固为青春,但事后评论若在扮相身材打转,那么论者就太不专业;尤其不能“想当然耳”就认定年轻演员一定作表生硬、火候差。若这只是论者自己“感觉”,那么请自省是哪个卧鱼生硬?哪个合扇僵化?如果京昆评论一直在无法引起别人共鸣的“自我感觉”上做文章,那么笔者以从事十数年歌剧评论的身份建言:这样永远无法进步。评论者的品位、见解当然是建构文章的要素,但意见是否经过逻辑推敲?是否体察整个行当技巧美学?这才是一篇评论能否发诸公众的凭借。台湾的电影戏曲、音乐评论常自由心证,遇上意见不同为免争端就和稀泥来一句“见仁见智”打住,长此以往风气坏到无以复加。试问这几项表演是否都是公众艺术?若是“公众”,那么除却专业技术,为何连最基本(如对“大团圆”)的理解都和公众不一?
制作期间笔者曾赞美白先勇堪为文学界的梅兰芳,引领整个社会精英,这句话后来亦屡屡被媒体引用。文学家在昆剧表演团队能发挥什么作用?其实文学理解只是最根本的基础;情境品位的导引、抉择,才是这次成功的关键。如果说白先勇以其文学概念出发、经过传统美学功底实践,使整个社会无论是否亲临,都透过报道向往美感的追寻、幽缈情境的憧憬,那么不啻经历了一场美的洗礼。套句汤显祖的诗,正是:“韵若笙箫气若丝,牡丹魂梦去来时。河移客散江波起,不解销魂不遣知。”
——原载2004年5月《幼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