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的前世今生
是否,真有这么一座亭子叫“牡丹”?
自小观赏《游园惊梦》,从徐露、郭小庄、王凤云、华文漪、王奉梅、杨春霞……我看过无数杰出的杜丽娘和春香。然而每当曲终人散,仿佛立即从黑丝绒的星空拉返现实,整晚光影的星夜幻梦戛然而止,让人不禁叹问:“牡丹亭,牡丹亭,你在哪里?”
梦与现实
《寻梦》中张继青凄凄切切地唱着:“昨日之梦,池亭俨然”,午夜幽光冷冷地曳航,滴落晶莹的珠泪;但“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这大概就是全剧五十五出、少数出现的线索了。但一来:梦中之境并不存在,待杜丽娘为情而死,再由死至生,故事已经兜往另一处风景;再者——若梦境中真有座“牡丹亭”,岂非连“芍药阑”也作得数?
牡丹亭就算在戏中亦只能沉于梦里,正如同不朽的青春、甚至随之萌发的完美爱情。但是这么一折根本不存在的神话,却引领无数穿凿附会的出现,不仅剧情述说的背景南安、淮扬一带,南至广东,此剧一出,无数人家都宣称自己后花园的亭子就是“牡丹亭”!连《红楼梦》中,礼教森严的闺阁薛宝琴据以作诗:“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她那卫道的堂姐宝钗造作应了一句“我们也不太懂”,都引起最应注重名节的寡嫂李纨教训道:“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说,人人皆知皆说的。”韶光的恋歌纵使难以停驻,古往今来仍引领着无数憧憬,那种明知落空、却仍精诚贯注的企盼,也许就像是一场人生注定的悲愿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难怪连李纨都觉得可以不用避讳了。
琼楼梦宇结三艳
当然也有一些凄恻缠绵的传奇是真人实事,如今展卷,幽杳冤咽直透字里行间,就在斑斑史册里向你凝视:与汤显祖同时的女子俞二娘,深为杜丽娘所感,于是将自己离合悲欢的哀怨用朱砂批注在剧本上,正待另抄一份捎给汤显祖,却已忧愤身亡,得年不过十七。汤显祖得知后写了一首悼词:“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
另一女子金凤钿,读完《牡丹亭》后,从扬州修书寄予汤显祖,除细数自己婚姻不幸,并愿委身以报其情。待汤显祖接到信后赶至扬州,金女却已抑郁以终。汤显祖深为惋惜,还出资为其修葺陵墓。
还有崇祯年间的杭州女伶商小玲,以色艺称,可惜红颜不幸,每次演到“寻梦”,莫不身临其境,潸然下泪。一日唱道:“待打开香魂一片,阳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感天动地,歌声戛然而止,待饰演春香的演员上台一看,竟已气绝……
梦中梦 奇中奇
历尽波难的爱情最最使人喟叹,因为完美的爱情在现实中根本难以存在;《牡丹亭》之所以不朽,不在于剧中之爱历尽沧桑或是留下难补情天遗恨等缺憾,而是切中爱情“似梦还真”的本质。因为捉摸不定,在云蒸霞蔚的春天,在烟花似景的林园,所以美到魂飞天外,所以动人。
在《牡丹亭》之前,中国文学并没有这种爱情。《长恨歌》的情之所以源远流长,在于太真虽然并未魂飞魄散消然于物外,但是已无可能与玄宗相见,因此“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憧憬只是虚幻。如果死了还魂,还来个大团圆怎么办?宋代郭篆的《睽车志》展现出这种可能:有位书生寄居佛寺,每晚总有一女前来与他相会,这样往来了一个多月,此女才自吐身世:原来她本姓马,小名绚娘,死去已近一年。只要天黑后到佛寺开棺掘坟,唤她几声,她就可以死而复苏。这个故事现今被视作杜丽娘还魂的前身(1);但两者情节固然十分相似,其文采之欠缺显而易见。由此可见汤显祖之不朽,在于辞藻技法之美、在于文学史上其他源源不绝的血脉灌输,给杜丽娘吹进燃烧般的生命;而截至目前为止,这部分的研究仍旧有如乌云暴雨,在午夜梦回的黑海上,晦暗难清。
牡丹幽梦葬诗魂
如要评断现有的华文文学史,对《红楼梦》的评析可谓汗牛充栋,而建构《红楼》对白先勇和张爱玲等人的影响,也已然确立;但对造就《红楼梦》最力的《牡丹亭》,感觉就未免寂寞了些(2)。不重源流分析、亦不懂得从历史中去找答案的这种风气,已把当前的文学风尚给逼进了死胡同(举个例——从《红楼梦》到张爱玲、再从张爱玲到钟晓阳者流,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风格越走越窄)。因此笔者试图对这一系列以《牡丹亭》为传承中心的文学族谱做个简略的整理,希望能抛砖引玉。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
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
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追溯文学史上的牡丹诗句,这首出于《诗经·郑风》的《溱洧》,恐怕算得上是“最早”的诗句。牡丹,又有木芍药之称,考虑花季时节,可知此处芍药系指牡丹。当春天来临,女子偕男子出游,男子便馈赠牡丹,以为爱情的象征。这首诗对《牡丹亭》的影响在于女子对爱情的主动探询,而终得到两情相悦的响应。曲中“思无邪”的清纯,亦是塑造杜丽娘性格的重要凭借。
唐代以牡丹为国花,又是诗文盛世,因此吟咏牡丹者不胜枚举。笔者认定对汤显祖产生影响的诗句列举如下,牡丹之美,以及其所代表的的文学寓意,有心人大可心神领会: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白《清平调》
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艳灯煌煌。
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
戏蝶双舞看人久,残莺一声春日长。共愁日照芳难驻,仍张帷幕垂阴凉。
——白居易《牡丹芳》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罗隐《牡丹花》
这首诗因对《红楼梦》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为讨论方便,并彰显对比,故在此一并列出。
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李商隐《牡丹》
叶薄风才倚,枝轻雾不胜。
——李商隐《僧院牡丹》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李商隐《回中牡丹为雨所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杜秋娘《金缕衣》
晏阴天气养花时,庭下牡丹开数枝。政与春光增妩媚,莫教风雨便离枝。
——赵子昂《牡丹》
在汤显祖的笔下,牡丹是“美”而“有情”(对比罗隐的“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象征,当粉嫩的花瓣乍然绽放,迎风招展,露华滴盈,正如同柔嫩而娇艳的青春;至于《牡丹亭》的灵感由来,笔者个人认为应与李白那首《清平调》有关。唐开元时宫中初种牡丹,赢得玄宗的喜爱,因此下令将牡丹移植到兴庆池东的沉香亭前,梨园歌乐,杨妃随侍,当然随后就发生了李白折辱高力士、要他脱靴的公案。因此那首“一枝红艳露凝香”、借花比人的《清平调》,虽然全首不见“牡丹”二字,却成为文学史上吟咏牡丹最出名的绝唱。这座承载着牡丹极艳的“沉香亭”所展现的,是繁华的刹那,整个中华文化姹紫嫣红的顶点——安史之乱之前的长安,是第一大都会,整个世界的中心;而这座沉香亭前,有风神玉骨的牡丹;有韶华盛极之美的贵妃;有中国戏曲的起点——梨园;当然,还有中国文学史上的诗仙——李白。这么一个结合文学、戏曲及华美的盛筵,对比后来安史战乱、杨妃魂断马嵬,更显得春梦了无痕,让人兴起了历史兴衰的感慨。而从繁华到衰微,这其中又解析出时间的对比,自然让人联想到吟咏时间最有名的诗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吟咏《金缕衣》的杜秋娘,原名杜秋,这个添加的“娘”字不无暗示其所从事的职业之意。当她历经沧桑回首离情,不胜依依,引得大诗人杜牧为她写下了《杜秋娘》。当然对文字的联觉,会让我们对这个“秋”字产生韶光不再的感叹,使得“秋”娘令人联想到“徐”娘。
如果杜秋娘提早知晓了时光的奥秘会怎么样?如果杨贵妃终得从“虚无缥缈间”回魂了又如何?所以我们终于有了一位从文学史上蹦出来的妙龄佳丽——杜丽娘,为情而死了还不够,又要精卫填海的活过来!中国戏曲至此从唐诗中汲取了文采和深度,到了《红楼梦》,又从《牡丹亭》中师法了“爱情神话”,使中国小说卸却了《三国》以及《金瓶梅》的现世,使我们从此有了张爱玲和白先勇,又从他俩繁衍出爱情小说子子孙孙的风景。这座华文文学史上崩坍的半壁江山,正是之前红学研究不足之所在,也正由于这层血脉隐隐不彰,即使慧眼如张爱玲,亦摒却了这层影响——当然如若受到这层影响是否还有个她,则是另一个问题——还好我们有了白先勇,这也正是他之所以迥异于张爱玲,最关键的所在。
当然,《牡丹亭》长成如今这般成色,除了上述那些牡丹诗句的嫡传血源,还汇集了文学史上诸多名家的滋养,历来吟咏牡丹最多的李商隐,借由浪漫隐僻的辞藻铺陈出禁忌之爱(与道观及宫中女官之恋),他笔下的《牡丹》,充满了历尽磨难的风华与追忆。也许,并非考证专家的白先勇,并未真正意识到这点;但笔者相信超乎寻常的联觉(synesthesia)天分,使他对品位相近,同样充满繁复意象的李商隐拥有天性的爱好。李商隐最脍炙人口的《锦瑟》,诉说着禁忌和无望的爱情,当白先勇写下“蓝田玉”三个字,寓涵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愁怅,也隐含着“蓝田种玉”、往日触犯伦常的隐痛,这些文本相互映照对比出繁花竞艳的熠熠层次,其中的所传所承,俨然搭建起银汉遥递的鹊桥,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星河,闪闪发光。
虽则在小说源流的归类上,白派和张派夹杂已久,难以厘分;但正如同《牡丹亭》所扮演的角色,小说版的《游园惊梦》同样也已经成为艺文创作史上的血脉和传说。一直相当心仪白先勇的香港导演杨凡(3),拍完《游园惊梦》之后又摄制了昆曲纪录片《凤冠情事》;在此之前陈国富的《我的美丽与哀愁》,张晓风的“四梦”——《一棵拔腹而起的松树》《书·坠楼人》《待理》《我要去放风筝》,亦可视作创作上的启发。至于小说所牵连到传说逸事,章遏云、顾正秋、华文漪这些名伶众说纷云缠卷不清的私语,或穿凿附会、或启迪挥发,使这篇小说注定成为一盏文学回廊的明灯。
——原载2004年4月《联合文学》“牡丹亭”专号
2010年7月增订修改
注释:
(1) 明晁
《宝文堂书目》录有《杜丽娘记》一目,明何大抡《燕居笔记》载《杜丽娘慕色还魂》,余公仁《燕居笔记》题作《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
(2) 自《青春版牡丹亭》上演,白先勇先后在台大、北大、南开等十数所大学举办座谈会及学术讨论会后,讨论《牡丹亭》的学术著作源源而出,这种情况已大为改观。在白先勇的努力下,北京大学和苏州大学甚至开设昆曲选修课、且学生报名踊跃,令人振奋。
(3) 杨凡深受《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与《孽子》的影响,曾经提笔写下小说《中南湾》,又自行改编为电影《美少年之恋》。此外,杨凡曾向白先勇购得《孽子》里《龙凤血案》这段情节的电影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