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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白先勇;从台北人到纽约客
1.4.1 为逝去的美造像——白先勇要做唯美版《牡丹亭》

为逝去的美造像
——白先勇要做唯美版《牡丹亭》

小说《游园惊梦》的地位,在昆剧发展史上是很罕见的:当时(1966年)昆曲虽未绝迹,但在台湾仅依附于皮黄之下;在对岸更不堪闻问:“文革”风起,理出“墙头马上”的言慧珠上吊自杀……对比被联合国列为世界遗产的今日风光,白先勇纵然还称不上昆剧界的齐如山,也决非“顾曲周郎”所能涵括。

在整部《台北人》中,“一把青”、“孤恋花”名出流行歌曲,金大班与尹雪艳同写风月流光,两篇两篇一组的都可并照对比;而最短的“秋思”和最长的“游园惊梦”,梨园用典、花魂艳魄的意象同样贯穿其间,因此戏曲原是探寻解密的索引;然沧海桑田,昆曲一度式微,小说竟因招徕知识分子,俨然成为昆曲复兴的图腾!如今白先勇倡导之余,竟还亲自下海制作!这部经数代终得整理而出、演出长达三天的《牡丹亭》预计明年4月推出,在此先行导览,引领读者一窥堂奥。

●南朝金粉,百代胭脂

20年代整部牡丹亭仅剩断简残篇的三四出,即便梅兰芳、尚小云对《寻梦》皆已不能;直到1982年卢燕、胡锦演出话剧,华文漪在上海广州掀起广大回响,上昆首尾俱全的《牡丹亭》终于面世,昆曲才起死回生,变成品位、美学和中产阶级保持呼应的公众艺术。白先勇对《牡丹亭》的记忆,最早要追溯到10岁那年,梅兰芳加俞振飞演出的“游园惊梦”。再次接触是《红楼梦》,黛玉听《游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虽然还不太懂,却很喜欢辞中隐喻的历史兴衰。年纪愈长,看红楼也越发跳脱宝黛的儿女情节,这才惊觉《牡丹亭》对整部《红楼梦》影响之深,更立下了“昆曲义工”的志愿。

●一桩借“性”还魂的神话

笔者也是戏迷一名,这些年看“牡丹”,觉得最大的问题仍在情节衔接;连台本戏蜕变成折子戏原是去芜存菁的生态,但《牡丹亭》的散佚却是品味江河日下的结果!早年徐露、严兰静是“春香闹学”再加“游园惊梦”,华文漪和高蕙兰用国乐大乐团一晚演完,却把“寻梦、写真、离魂”压缩成一场;张继青串演“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虽然谛造艺术巅峰,但汤显祖所意欲强调主题并未题点出来。千禧年浙昆分两天演出,上本“惊梦、言怀、寻梦、写真、离魂”,下本“花判、玩真、幽叹、冥誓、梦圆”,故事的完整性不但较上昆还差,气氛也未一气呵成。对此白先勇表示:如果能全本演出当然是一大盛事;1999年陈士争就在纽约连演三天三夜(由上昆的钱熠和北昆的温宇航);把水池莲花都搬上舞台,野鸭浮游其间,真个是“笙歌酣倚赏花亭,水阁风吹笑语来”;不过那像是百老汇秀,偏离本色。若要合乎现代戏剧架构、必须有所删节,有几折关键就要注意:像清代洪昇就说“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是“自生至死”,而“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是“由死至生”,这是杜丽娘的主线。

谈到改编,白先勇从不拘泥;话剧《游园惊梦》用《霸王别姬》取代了小说的“八大锤”,就是他自己的手笔。虽然两出政治意涵不同,一个是认贼作父,一个是四面楚歌,但考虑到舞台效果,“霸王别姬”毕竟熟的人多,加上英雄末路、却用滑稽的方式表现,有种ironic的意味。但从这又引申出:《牡丹亭》又称《还魂记》,和《倩女离魂》都是隐喻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精神出窍、无从寄托。那么小说是否也有其政治寓涵?对此白先勇表示当初运用文本时,其实并未刻意设定这么多重的寓意,在小说中穿插此剧最主要的着眼点,在为逝去的“美”来造像。昆曲之美,教天地都为之震动!而剧中的爱情跨越了生死,到那么高的境界,也已成为神话!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牡丹亭》的确借爱情去反封建、反宋明理学。“一生爱好儿是自然”的意涵,就是“游园”那步一跨出去,不单跨到了园子,更跨出礼教的樊篱。

●青春无邪的风月传奇

张爱玲等人常把《红楼梦》和《金瓶梅》连在一块,那是看重礼教与情欲冲突的部分;不过讲究唯美的白先勇却强调杜丽娘不是少妇思春,天真的女孩儿,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虽然歌词极其大胆,但汤显祖热烈诵歌,性的渴望与欢愉在“云簇霞鲜”、“红翻翠骈”达到youth envy(青春钦羡),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次他要做,就做青春、唯美版的《牡丹亭》。至于年轻演员的问题,他已经请到浙昆汪世瑜教柳梦梅,苏昆张继青教杜丽娘,打破门户大团结!

有“张三梦”美誉的张继青,由于赴港台发展较晚,待我听到她时已无水音,也常被台湾曲友拿来和华文漪、王奉梅比较;但若撇开扮相、音色这些表象不谈,她的唱腔唇喉齿舌,层层扣住,缓急顿挫,无一不美!尤其句腹意到神知,气韵万千,句尾收音极尽含蓄低回。有些角儿只注重音色,虽不至有声无词但断腔不清,这就是为人诟病的“棉花腔”。这次她被白先勇选中,似乎也意味着一次胜利。对于这个敏感的“比较”问题,白先勇说华文漪的《游园》、张继青的《寻梦》,都是绝唱!张继青的功力韵味可比程派;华文漪的风华娇媚,宛若梅郎。

从梅兰芳复出,似乎是命中注定,白先勇参与了每一次历史时刻:徐露告别公演,华文漪首次来台,到千禧全球汇演……可说是群芳荟萃;如今他又要孜孜不倦地重写历史,也许“艺术”两个字,真的可以在源远流长中给人类一整个日月昆仑,在沧桑盛衰当中让我们安身立命。

——原载2003/10/18-“中国时报”/艺文空间/E2版

后记:这篇文章原先的形式是“对谈”,也是白先生找我做一连串对谈的开始。至于对谈的时间地点,是该年年初、在白先生住处附近的“相思李舍”。

这篇对谈写好之后,因为时间尚早,为了配合《牡丹亭》的推出,一直压到秋天发布新闻后才刊登。但很不幸的,问了几家常向我约稿的副刊,都说昆曲太冷门了、对谈太耗篇幅等;后来还是我常发表乐评的“中国时报”艺文版,建议擅长撰写表演评论的我改写成以自身角度剖析,不单节省篇幅,我也可以抛开“谈话记录”的钳制、作辞藻修葺与深究论理的发挥;题目则被主编潘罡借用前贤说法,改成《为逝去的美造像》。由于发表经年,原始对谈版本已经烟锁重楼;现今出书,还是采用这个版本。为了谢谢潘罡,这篇文章就保留他取的篇名。

由于“对谈”的形式要谈出精髓,需要充裕的篇幅;我把这个意见向白先生反应后,才有来年由我制作《联合文学》“牡丹亭”专号的构想。当时除了白先勇和我的对谈,我又“挤”出了两篇文章、加上白先生一封书信、高中同学祖诚的诠释评析及古兆申(苍梧)访问汪世瑜谈舞台构思,可惜这次出书,没办法把当时的阵容和回忆都收进来。

现今名震大江南北,荣膺奥运开幕演出,在中、台、港、澳、新、英、美、奥、希腊连满近两百场、观众达三十五万人次的《青春版牡丹亭》,就是这样筚路蓝缕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