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大班到尹雪艳
——探寻《台北人》的风尘身世
过往云烟,繁华之一瞬,是白先勇小说向来铭刻于心的印记;而安排那些尤物登场的舞台,自然莫过于——上海!
“自古侠女出风尘”,风尘是每个城市的风景。在流光岁月的嗟叹中,时代的呐喊震得人心都聋了,孤绝放纵着亲密关系的伤口;风尘是红尘顾盼的一抹心事,风尘照映着岁月的脸孔,这个原始的行业,在时代骤变中,努力承载亘古不变的挽歌,在变裂冲突里,幽幽吟唱粉眉翠黛的婉转娇柔。
风月欢场即战场
陆小曼、蓝妮、顾兰君、北平李丽这些社交场合的名女人,是上海风华中相当特别的一部分。创作习性特重粉味、偏爱灵肉冲突的小说家白先勇,显然对这个旧时代的风花雪月充满了特殊的关注;在他的笔下,交际花、夜天使仿佛都粉肉重生、灵神活现地复苏在台北的社交场合。
米高梅、仙乐斯、百乐门这些香艳的名字说明了上海永远在歌舞升平中;华洋杂处的租界汇集了各路人马,出身不同却为了同样的生意经,交际应酬,乃至于倚红偎翠就成为“宾主尽欢”的必然之恶。白先勇在著名的怀旧小说集《台北人》中,勾勒出这些播迁来台的上海遗族在新的天地中依然浸淫在过去的世界,有的重施故技、拒绝面对新的时势,有的颓然仆倒、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安身,也有的在汰旧的洪流中几近没顶……金大班、尹雪艳甚至朱焰,这些在新世界茫然失措的人鼓足仅存的尊严继续漂泊,构成整部《台北人》最动人的篇章。
玉观音对上女菩萨
凡是看过《台北人》的读者,想必都会同意金大班是其中数一数二的突出人物,一来该作通篇热闹紧凑,衬着金大班大呼小叫的撒泼形象看得很是过瘾;二来金兆丽异于《花桥荣记》《一把青》等三姑六婆、年华伤逝的口述者,她风韵犹存(当年沪上数一数二的舞场名花,较诸尹雪艳显然要走红得多),活色生香,有数不尽的春情韵事,又有咋呼计较的性格,讨喜非常。金大班花名叫玉观音,取其肉身普度众生之意,这个挑逗的浑号每每让读者赞叹难为白先勇怎么想得出来!不过笔者必须说,这个构想不是原创,显然出于白光的名曲:“我是女菩萨。”
你是虔诚的和尚,我是庄严的女菩萨,我们朝夕相见面,真像是一家。
我们心相乎应,可没说过话。你对我焚香祷告,你给我披金插花,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坦白的说吧。
别等我向你传神,别等我开口说话,因为我是女菩萨,真正的女菩萨。
你是心诚则灵,我是有求必应,可是我不能说话,可怜的和尚,因为我是女菩萨。
这支歌的灵感,必定和民初苏杭等观光景点有许多不干不净的小庵有关;盖当初生活凋蔽,知识并不普及,许多糊里糊涂就出了家的小尼姑(这种人当然不配尊称为比丘尼)为求温饱走上这条路,被风月场所写成“有求必应”取笑也不足为奇。当然,“玉观音”的封号对佛门不敬,但对要解读金兆丽胡搅蛮缠的读者,探究这首歌却是不可或缺。
笔者如此斩钉截铁并非空口无凭,因为足以对号入座的线索在整部《台北人》中俯拾皆是:“尹雪艳”之名令人不得不联想起曾和名净金少山有一段的舞女“衣雪艳”;“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里的默片红星朱焰,分明结合了阮玲玉前后任的搭档朱飞和金焰;“一把青”里的朱青,白先勇直截了当就形容她有“白光那股懒洋洋的浪荡劲儿”;“游园惊梦”中非但夫子庙歌女蓝田玉和影星王熙春出身相似,连惊鸿一瞥的张爱云也和著名程派青衣章遏云名相仿佛;白先勇不单请到老上海的名流荟萃在《台北人》中粉墨登场,连“孤恋花”中日据时代的老乐师林三郎,也宛若歌谣作家杨三郎投影托生。
上海名流争相登场
白先勇之所以在《台北人》中运用这么多老上海的一鳞半爪,其一他毕竟对上海惊鸿一瞥,十里洋场只是一种浪漫的遐想而已;这种遐想可能是敦促他写作的动力,但毕竟受限年纪及经历,就算再有天分、想象力再好,适时台北仍有许多老上海,以他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怎能服人?唯有大量运用这些真正的史料,方可塑造出一种“风月忆往”的旧时氛围;其二在于他和曹雪芹、张爱玲等杰出名家一样,拥有极端敏锐,甚至一般人无法察觉的“联觉”(Synesthesia),可以不自觉地凭借着声韵(许多信手捻来、甚至像张爱玲在“连环套”中随手堆砌的词汇都有自然偕韵的音效)、意象上的第六感,产生浑然天成的效果。像金大班中的任黛黛、潘金荣(黄金荣),他们的名字自然就有那时海派纸醉金迷的气焰和热闹;“岁除”中打过台儿庄大捷的赖鸣升,不动声色地就让人想起叱咋风云的赖名汤将军,节省了铺陈勾勒的笔墨。
综观整部《台北人》,写十里洋场最多的就属《金大班》与《尹雪艳》,因此这两篇小说引用的旧人旧事也最多。尹雪艳原本在百乐门是个独树一帜的舞女,来台后升格成为近似《日出》陈白露、《第一炉香》葛薇龙的交际花。她和金兆丽的大风大浪截然不同——欧阳子就曾点出尹雪艳显然是个死神,她的“雪”之冰冷肃杀更甚于薛宝钗,在上海滩时已然风雷蓄隐,来到台北,因为海外孤臣孽子的“冤孽”,面临这样时局的浩劫,死神的威力就更加彰显得出。
衣雪艳与美艳亲王
真实世界的“本尊”衣雪艳虽也命中带煞,但显然比不上白先勇笔下的尹雪艳如此“法力无边”。衣雪艳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舞女,她姘上名净黑头金少山,有如“法宝被脏东西破了一样,金少山从此日渐褪色”(刘嗣著《国剧角色和人物》),曾经以一出《霸王别姬》和梅兰芳分庭抗礼的这个金霸王,声势也就从此江河愈下。其实白先勇取决衣雪艳、任黛黛这些人与其说受其吸引,不如说是着眼于花名,正如同张爱玲看到柴凤英、茅以俭等小家小户之名见猎心喜一样(附带一提,从他们喜爱之名可以一瞥不同的品位与文学理念)。任黛黛在白先勇的笔下是个心眼褊狭、在百乐门风头远不及玉观音、尹雪艳的二牌舞女,但在现实生活中她是不折不扣的爱国志士,企图暗杀日本大佐反惨死于扬子饭店,只因受到姓名莺燕粉黛之累,在白氏笔下竟变成善妒好斗的丁香美人。
另一个遭到白先勇引为己用的人物是美艳亲王刘喜奎,她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海派坤伶,以色代艺、将“伶界大王”谭鑫培打得铩羽而归,及嫁财政部参事便销声匿迹,无复消息。根据民国十五年出版的《京剧两百年史》记载:刘喜奎“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容姿之美,足以与梅兰芳并称”。民国三四年间入京,引起老庄学者刘少少、参谋次长陆锦、名士易顺鼎、参谋本部第二部长崔承炽及有名的“辫子军阀”张勋竞相一亲芳泽。好事者称“男中梅兰芳,女中刘喜奎,色艺双绝,金童玉女,实天上人间,一对佳配。以之结婚,可谓珠联璧合。一时北京喧传,似将成真”。事实证明,为整个梅剧团马首是瞻的梅派祖师爷绝不会容许有风头如此之劲的配偶。不久梅兰芳遂转而和声名洁身自好的坤生孟小冬订婚,或许孟小冬终究也太过知名,最终还是归于杜月笙。据闻这场刘喜奎的“逐鹿之战”最后由崔氏胜出,陆锦竟因失恋而免崔职。根据《春申旧闻》记载:“胜利后北平有盗入崔姓家,一妇茹素事佛、抚育三儿,待报载,始知刘喜奎尚在人间。”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出没于野史的逊位亲王传奇,自然不会被白先勇放过,写成“供了两尊翡翠罗汉”的“大佛婆”吴喜奎啦!
阮玲玉的前后搭档
那年头,中国刚开始有了电影,因此痴男怨女的风流冤孽,也就从夜夜笙歌的舞榭楼台,移转到遥挂天际的银河;《满天亮晶晶的星星》便是叙述一颗星星如何坠落到新公园满承淫欲渊薮的故事。默片时大明星朱焰凭“三笑”红透半边天;可是有声片一来,他就没落了。他只从民国十九年红到廿一年,最后演的《洛阳桥》一败涂地,不得不改行当导演。后来他爱上一颗新星姜青,倾家荡产重拍《洛阳桥》,在大光明戏院开演那天,“路上交通都挤断了”。
不料姜青不听朱焰的“忠告”,走红后爱上一个叫林萍的女星。某天两人乘坐朱焰送的跑车出游却出了车祸,结果姜青在“焰”火中烧成一块黑炭,“那个小妖妇”非但毫发无伤,而且仿佛窃取姜青的天才,扶摇直上地变成影坛的大红星!
朱焰和姜青几乎可以对号入座便是朱飞与白云,实际上他们的经历和小说恰恰颠倒;朱飞在民国十七年和上海最大牌的两大女星阮玲玉、胡蝶合演《白云塔》攀上巅峰,但因私生活不检点(包括和阮玲玉的恋爱纠纷)惨被公司开除。事情的经过是朱飞在与阮玲玉合拍《白云塔》的时候与阮分分合合,且又拨弄胡蝶;阮玲玉在排名、情场双双输给新来的胡蝶之后,明星公司偏又要两人在新开拍的《默林缘》搭档演出!在这种情况下两人不仅工作态度不佳,还常在摄影棚中吵架。某次两人又“旧戏重演”,导演张石川当场破口大骂,朱飞认为张石川不给面子,第二天剃光头抗议。由于当时还未有“头套”之技术,剃光头根本就不可能连戏,张石川在震怒之下当场停拍“默林缘”,并宣布解聘朱飞,阮玲玉则惨遭冷冻。阮玲玉来年跳槽,并在联华公司和金焰搭档,开始其伟大的演艺生涯,但朱飞的声名从此就一落千丈。当他无戏可拍,吸毒惨死时年方三十一岁,正是阮玲玉横扫中国影坛的时代。朱飞的名作包括《空谷兰》《火烧红莲寺》等,猜猜看他在十七年还和阮玲玉合演过什么片子?正是《洛阳桥》!
曾经和朱飞有过一段情的“悲剧影后”阮玲玉。两人曾合演《洛阳桥》《白云塔》等作品
风流小生白云的电影海报
白云、金焰以及朱飞
朱飞虽然声名狼藉,但从未在公众传出什么同性恋的流言,他的事迹之所以被白先勇看上,一来有若彗星一瞥惊鸿而逝的传奇性(这点等同死于飙车车祸的詹姆斯·狄恩——另一个有同志传闻而被白先勇“借用”事迹的大明星),其次基于那时堕落风尚的代表性,再者也可能是他的花名在外所带来的一种浪漫的联想;不过,白云可就不同了!
白云(此艺名是否出自私自心仪《白云塔》?)民国廿九年因与周璇合演《三笑》一举成名,由于正值上海孤岛时期,人心苦闷,专演偷香窃玉、风流小生的白云就成为有别于刘琼、梅熹等“正统小生”的师奶杀手。白云本人和那些崇拜他的妻妾姨太一样,拥有数不清的风流烂账;上海时代曾经入赘哈同花园迦陵夫人女婿,和京剧名伶言慧珠的韵事也是人尽皆知,根据顾正秋新版回忆录《休恋逝水》所言:某天下午她去扬子饭店找言慧珠“才发现房里还有一个人——大明星白云!他俩都穿着睡衣,刚起床的样子”。显见两人那时正在同居。据顾正秋回忆,“白云很白,有点脂粉气”,而言慧珠“一团火似热爱着”他,但白云对她似乎“若即若离”。言慧珠出身京剧名家,高挑艳丽的外型当年可谓红遍大江南北,以其才貌(公认学梅最神似者,为当年追随梅兰芳之第一把交椅)却在情场上铩羽而归,事过境迁后才知道原因出在白云!在38年后白云特殊的“癖好”逐渐在香江电影圈传开,根据李翰祥在“银海春秋”一书所言,“白云生得雄伟、英俊,若不是鲍方告诉我他老兄的毛病,我还真不相信……”
鲍方,香港名演员,早期在林黛成名作《翠翠》中演温文尔雅的老大,仪态、风度均远胜严俊(看起来起码老了近十岁)扮演的老二。该片改编自沈从文的小说《边城》,虽然改编后原著的文学意境大减,但执着朴质的情感却刻画得很深:两兄弟因先后爱上翠翠而不得不退让远扬,让林黛扮演的翠翠伤透了心。在演完这部影片后鲍方因转往左派长城公司拍片而逐渐为台湾观众淡忘,但他在香江从年轻演到老,戏德、素养均为同行赞服,其子鲍德熹还凭《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摄影。李翰祥绘声绘影描述白云向他求爱的经过,出自其亲口应为可信。总之,白云后来终因“不明原因”伤了脸,从粤语片一路演到厦语片。1965年白云赴台改行经商,他是否曾至新公园“出征”?我们不得而知。根据影史记载,白云最后沦落到日月潭畔自杀。
许多批评家喜欢将白先勇的小说导引至灵肉两元对立的冲突,笔者并不持如此单纯的看法;实际上无论是灵性的青春或是肉欲的沦落,同样代表对情感的“背叛”(从“玉卿嫂”的庆生到姜青、月如、郑彦青等无一例外);在情海翻搅一世却孑然一生,才是白先勇认定的悲剧所在。我们可以举同期写作的《谪仙记》为例;李彤的悲剧不在于她丧失美色与青春,生命无所寄托茫然所终才是最后她跳水自尽的原因。白先勇在这里再度玩了一次姓名学,彤,如朱如焰,是无从皈依的欲火,也是对苦闷愤怒的生命之火,跳水自尽象征生命的火光,在苍茫人海中扑灭。
如果我们简略认定白先勇笔下的人物沉溺于欲念应该不算褊狭;像章遏云有功抗战之事被彭歌写成气韵悠长的《落月》、徐吁《风萧萧》中白苹与梅瀛子理想化地与日伪周旋(这本长篇小说带给白先勇相当深刻的阅读经验),乃至于《蓝与黑》中过于传奇而失真的唐琪(在书中红遍京沽的她“德行懿芳”却宛若风尘圣女)在不同的爱国小说家笔下都有其光风霁月、冰雪情操的描写,而白先勇硬是反其道而行,在那个“生聚教训”的年代将任黛黛火山报国“矮化”为舞女从良,可见出身军人世家的他自有其冷肃萧然、视冠冕堂皇为粪土的一面。这不单单是反抗那个贫困社会所依循奋发的道德价值,而且欲念的禁锢让白先勇面对人性先天的本能更增添了无法遏止的渴望。也就是说,当白先勇的同学追求形而上学、不断模仿西方经典锻焠形式和精义将作品辩正得玄之又玄的时候,他却转而以写实的思维来充填作品的血肉。
白先勇中文血源师承自《红楼梦》等才子佳人章回小说,西洋技法又受到彼时最为风行的弗洛伊德、田纳西·威廉斯等“灵肉派”著作启发(只要比较与他同气连枝的王文兴、欧阳子同类作品即可得知,附带一提,这可以间接证明为何欧阳子描写此类情欲作品斧凿痕迹较重,以及著名的评析经典《王谢堂前的燕子》受限于她本身局限而未尽善),再配上“天赋异禀”的冤孽情欲——在当时保守的社会中感情受到压抑,恋情没办法见光,反而越发波涛汹涌不可抑遏,必须借由写作等管道纾发——因此自然而然偏好这类在情场上“呼风唤雨”的女人。她们以美貌、手腕,以及开门见山的管道(即牺牲个人自尊的职业)不断征战,唯一能阻止她们在情欲战场上继续予取予求的就是岁月摧残,使她们丧失了年轻貌美,也丧失了尊严,只有在回忆中玩味。
白光(左一)与衣雪艳(右一)主演《珠光宝气》合照。白先勇借用其名却化衣为尹,显现一代尤物“隐”约神秘的色彩
白先勇是个老电影迷,惯常在银幕上扮演这类女人的在外国有梅惠丝、玛琳黛·德丽,中国则首推白光,越是涉及这类角色,这类场合,白先勇写得越是兴味淋漓、心荡神驰。根据白光先生颜龙对笔者亲口所言,白先勇在白光生前曾专程拜会访问这位中国影史上开天辟地的“一代妖姬”,白光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由此可见;因此我们不妨特别分析这位纵横整部《台北人》的红尘尤物,看看她和全书一字排开的琅环粉黛相互比对的前世今生!
白光的东山一把青
东山哪一把青,西山哪一把青,郎有心来姐有心,郎呀咱俩好成亲。
今朝呀鲜花好,明朝呀落花飘,飘到哪里不知道,郎呀寻花要趁早。
今朝呀走东门,明朝呀早西门,好像那山水往下流,郎呀流到几时方罢休。
这首歌出自于《血染海棠红》,白光在片中扮演义贼海棠红(严俊饰)的妻子,是个自私自利的女子。她只顾自己的青春(今朝鲜花好),而且水性杨花(飘到哪里不知道),害得丈夫锒铛入狱。如果不去探究歌词,甚至不了解电影的情节,一定会对“一把青”的主角朱青作出错误的解读;换言之,从表面看朱青先后遭逢郭轸、小顾失事是时代的悲剧,是空军军眷的宿命,她不得不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哲学不断堕落(欧阳子、叶维廉都是这样分析);实际上真正分析过文本,才知道她根本就是尹雪艳、林萍者流,表面无辜,命中带煞!若给沾上,饶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也非死即伤!
当然,我们不可就此忽略了作者基本上对朱青命运的悲悯,朱青之名就如同宝玉兼具宝黛意涵一般,融合了朱焰的“朱”(热情与欲望)与姜青的“青”(美与青春),她的悲剧建立在她个人命中注定(Predetermination)的冤孽(Curse),近乎超现实(Supernatural)的诅咒,不是可以用理性(Rationality)去分析、克服的。
欧阳子在“一把青研析”的结尾对“东山一把青”这首歌仅以“俗不可耐”一词带过,显现出她在那个普遍穷困的年代,一位接受高等教育女性对通俗文化的精神洁癖和优越感。问题是白先勇本人非但并不嫌恶这些春梦婆的风尘粉味,还对这种探索乐此不疲;这一错失使她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把青”的篇名出自“东山一把青”的用意,当然更别提原唱白光嫁了个飞行员然后又婚姻触礁的逸事了。只要试想:以白先勇彼时文笔之节制精道(他接受过比张爱玲更为严酷的英美文学训练),为何要在短篇小说的篇幅中不惮其烦地引用整首歌词?就知道这其中必有深意。一把青的“青”(同时也是姜青、朱青、郑彦青等人之青),歌词原意指的是一把青丝,然而实际上指的是青春。青春在《尹雪艳》中是停滞的、并不存在的东西;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却是早已流逝、亦不存在的东西。唯有在《一把青》中,上半部书写青春之青涩,下半部描写春光之流逝,强烈的今昔之比。
青衣祭酒章遏云
《游园惊梦》是整部《台北人》中篇幅最长、结构最复杂的一篇,因此它所采用的意象和典故也最扑朔难解。其中张爱云扮演“洛神”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年华伤逝的章遏云是程派,但“洛神”却是梅派戏,因此我们知道白先勇在此一连用了两个典故;在当时来台有数的名伶中,金素琴、顾正秋是标准的南方坤旦,她们并不时兴演唱昆曲,在艺事的正宗与典雅上无法和京朝派的章遏云相比;再者“洛神”众所周知,是叔嫂相恋的凄美故事,曹植在梦中与甄宓相会正如同杜丽娘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缠眠一般,是个疑幻似真的春梦,这和随后展开的漫游意识(蓝田玉回想起她在南京和参谋郑彦青的不伦关系)相互映照,产生出一种迷离的神话效果。
当然最明显的一点,章遏云辈分高,牌子老,就算她作表再细致、唱腔再正统,在台上重披歌衫,自然敌不过彼时顾正秋等色艺双全、嗓子冲、调门高的后辈。小说家的笔总是锐利的(尤其是以“青春”为标榜的白先勇),钱夫人的色艺松弛,乃至于钱夫人所象征的文明没落宛若春梦了无痕(这点颇为雷同田纳西·威廉斯笔下的《欲望号街车》)就毫不容情的显露出来。尽管笔者相当佩服白先勇以蓝田玉象征曲艺文化、甚至整个华夏处境浑然天成的用心,但由于钱夫人的悲剧在于她要做一个正派的女人、有其矜持顾忌没法像金大班恣意追求欲念的满足——这和昆曲的复兴拉扯上关系就不免引发部分卫道人士的争议。在白先勇笔下,要追求情欲总得抛弃做人的尊严和矜持(这往往又被某些不求甚解的论者褊狭地和灵性画上等号,而且如同钱夫人无权无势的身份,这些所谓的尊严是一个镜花水月的空壳),不论男女(如《花桥荣记》的卢先生、或不属于台北人系列的玉卿嫂),总会身败名裂!这种类似阉割的恐惧形成了白先勇文里文外一个有趣的连结——性等同于耻辱和恐惧;但像白光、梅惠丝等在情海闯荡、丧尽尊严与青春后却慨然承受的沧桑,这种春梦婆般的满足和向往,却衍变为白先勇前期作品的基调;等到他终于“破茧而出”,后期作品就再也不像早年那样脍炙人口了。
上海风华前世今生
文学作品通常都有其独立性与神秘性,且不说其来源材料,有时甚至连作者都未必能置喙文评的解读;但是由于时代的隔阂与变迁,加上个人品位体会的差异,往往足以使一件艺术家的心血在某些人眼中变成糟粕。在今天,整部《台北人》的评析已经出现相当多的错谬误解,因此笔者惮精竭虑考证这些人物,试图指出白先勇创作时隐前歇后的意涵。这种笔法在从前旧章回小说中屡见不鲜,《红楼梦》就是最好的例子。笔者写出所知的上海风华,希望让新生代的读者更能了解到这部作品感伤与凭吊的氛围,从而更进一步领略这部作品的价值。
时代迈入21世纪,不尊重背景、不亟图了解的颠覆与歪读已经成为后现代风潮不少论者引领风骚的姿态,文论、乐评的断垣残壁令观者触目惊心。然则笔者必须强调,在告别20世纪、回顾这位可能是台湾最富代表性的小说家时,唯有全然的了解才能代表我们作为一个读者的审慎与尊重,也是文化得以继续累积的基石。
——原载2001年12月7日“中央日报”副刊
注释:
注一:华文小说喜用名人入文从《红楼梦》(所以会有蔡元培、潘重规等这么多索隐派)以降已成一项传统,最经典的作品就是将赛金花、李鸿章等人“构陷入文”的《孽海花》;民初演艺界被改写成通俗小说的包括改编高三奎、刘汉臣和军阀褚玉朴姨太太苦恋(后来两人皆被枪毙)的《秋海棠》,褚玉朴另一侍妾的故事也被白光改拍成电影《鲜牡丹》。
注二:白先勇借用名女人形象的“习惯”不仅限于《台北人》系列,《谪仙记》中的李彤聪明任性宛若叶枫,游戏人间、充满了华人漂泊的苦闷。蔡康永在《天使与观音》一文(1994)中写道:“……白先勇把我找去圣芭芭拉写剧本的时候我仍能无比真诚地陪同白老师惋叹这部片子拍晚了,这篇小说写晚了,否则叶枫绝对是女主角李彤的化身……”叶枫在银幕上的佻达娇蛮继承杨耐梅以降的戏路,她的绝代风华是台港影坛“后上海时期”最令人难忘的身影之一。又,白先勇本人即出身世家,对于穿凿附会、言之凿凿名人逸事的爱好其来有自;白父白崇禧将军,为桂系陆军上将,抗战胜利后出任首任国防部长为其最巅峰。
注三:笔者愿以北欧神话与希腊神话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学标准来说明白先勇的文学气质与理念:在北欧神话中美神富莱亚手持保持青春的金苹果供神界服食,因此美正代表着无瑕和青春;但在希腊罗马神话中维纳斯却是私生活不检点、韵事频仍的爱与美之女神。这两种迥异的取决构成白先勇作品中基本的冲突。
注四:白先勇在《台北人》中提到上海的旧人旧事,除了白光与朱飞、白云之外,近有出自于陈定山的《春申旧闻》,这当然不是一个巧合,而是这本书中所写的《上国际饭店屋顶花园进宵夜》《九天猺女白虎转世》《到惠而康吃炸子鸡》等,显然是他那时所能找到最翔实的数据。《春申旧闻》除了引发白先勇谱就无数名作的灵感,李昂当初会写《杀夫》也是起因在白先勇家看到《春申旧闻》的《詹周氏杀夫》。
注五:除了《春申旧闻》这本补充白氏《上海经验》最重要的养分,本文参考书目尚包括:
《京剧两百年史》鹿园学人译著(1926)
《激流怎能为倒影造像叶维廉》(1968)
《龚稼农从影回忆录》(1969)
《国剧角色和人物》刘嗣著(1972)
《王谢堂前的燕子》欧阳子著(1976)
《章遏云自传》(1985)
《话说中国电影歌舞忆》(1994)
《白先勇传》王晋民著(1994)
《银海千秋》李翰祥著(1997)
《休恋逝水——顾正秋回忆录》(1997)
注六:经白先勇“引用其名”的衣雪艳,花名“小北京”,是当时活跃沪上的名舞女。“小北京”后来从影,虽然星运不济,但下场比起本文提到的阮玲玉、胡蝶、白光等熠熠红星,胜出可不止一筹:衣雪艳晚年移居美国西岸,生活优渥,足足活到九十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