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舞会及《现代文学》五十年
由于横跨文学、电影和艺术圈,因此常有机会比较三者之间的异同。相较后两者,台湾由于市场不大,文学圈“普遍贫穷”(若像欧美出了《哈利·波特》这类摇钱树,那当然是极其“本轻利重”),书写本身及营销又是最静态的,因此往往欠缺大型的活动。可资庆贺的是,由于台湾文坛出了白先勇这颗“明星”,2008年9月接连有两场向他致敬的庆会,群贤荟萃,热闹非凡。笔者恭逢其盛,特别记叙一鳞半爪,以飨读者。
这两场活动,源起于趋势科技的“超级白迷”陈怡蓁,捐了一百万美元给台大一连开设五年“白先勇文学讲座”,并出版《白先勇全集》。为了庆祝“现代文学五十年”及《白先勇全集》问世,因此在18日当天,假台北市中山堂举行记者发表会及亲友茶会。
由于辛乐克和卡玫基因台风相继耽搁,白先生迟至记者会前两晚才翩然抵台,给主办单位惊出一身冷汗!幸而主事者经验丰富,整场茶会流程顺畅,点子层出不穷,加上见惯大场面的白先生大方配合,惊喜连连,堪称是一场宾主尽欢的飨宴。
打从选择场地开始,就可一瞥主办单位的用心。地点是三级古迹中山堂,走上古色古香的楼梯,一连串的“白先勇”率先映入眼帘:原来这是大导演王童的美术团队打造出来的“走进时光隧道遇见青春版白先勇”,让我们看见明星咖啡屋前“现代文学”时期的白先生、“国父纪念馆”前“游园惊梦”时的白先生、“国家戏剧院”前“牡丹亭”时的白先生……各个时代的白先勇立牌,一路走来虽不免改了容颜,却是理想奋发始终如一,若说白先生“青春永驻”虽不免夸张,但一直活在理想中为希望而奔走,那情怀却是一贯地青春绚丽。据白先生自己说,他一看到60年代,“就停在那儿不想走了!”
当然他是继续往前走的,走出一整条康庄大道。这次集结九大出版社(包括尔雅、印刻、皇冠、联合文学、允晨、九歌等)一齐合作,出版限量两千套的全集,同时举行讲座捐赠仪式。台大校长李嗣涔特别到场,宣布由该校承办的“白先勇讲座”学术活动。第一场大型研讨会即在两天后假“国家图书馆”举行,自10月起,马悦然、李欧梵、叶维廉三位教授将举行第一批的大师讲座。可能是为了增加意义的隆重性,现场还推出了一个插了七根寿烛的双层豪华蛋糕,为整个记者会画上句点。其实,白先生既不是70岁,也已过了生辰;身为尽其所能奉献的公众人物,他想在这一点保有隐私,我在这里只有尊重他自己的意愿。
第一阶段的记者会,就在白先生吹蜡烛的热烈掌声中结束。
接着重头戏才要登场,待媒体引退,灯光一暗,中山堂霎时变成了金碧辉煌的百乐门大舞厅!舞台左右各放了一辆黄包车,以勾勒出怀旧的氛围,大画家奚淞一时兴起客串车夫,立刻引发了应“接”(合影)不暇的热潮!当年参与《现代文学》的重量级作家,包括“中研院”院士李欧梵、陈若曦、叶维廉、施叔青登场,闲话当年,句句珠玑,都是珍贵的记录。白先生横跨艺文影剧圈的合作友朋,除了资浅的我敬陪末座,其他如张晓风、樊曼侬、奚淞、黄铭昌、杨惠姗、张毅、康芸薇等人都是重量级的。待包场歌手在乐队中袅袅开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响起,白先生拉起施叔青的手开场,李欧梵夫妇、杨惠姗、王文华等人都顺势滑入舞池翩翩起舞,还真令人感受到时光倒流、这批人霎时回到五陵年少、衣履风流的错觉。其实白先生自己在学生时代倒不泡舞厅(套句他自个儿的话:“夜总会是个邪恶又神秘的名词”);为了办《现代文学》,不仅害得家里损失一大笔钱(拿到铁工厂放高利贷),后来还卖掉一整栋房子!本省籍的陈若曦家境清寒,连唯一得到的书卷奖学金也给捐了出来。他们当年为了文学苦心孤诣、不断锻炼自己的文笔,一个个风格特具,才会一班同学就写出那么多历史留名的经典。尤其难得的是他们自己擅写更擅编:“有天看到了一篇《壁虎》眼睛一亮,知道是个高中生写的更讶异,这个女生就叫施叔青。”掌声未歇,白先勇意犹未尽地说下去:“后来有篇小说投来,这更绝了,居然还只是个国中女生!叫李昂!(施叔青之妹)”
《孽子》导演曹瑞原(右二)率领该剧演员参加舞会,左起:杨佑宁、范植伟、马志翔
影视是白先生一块其他作家无法企及的领域——就连张爱玲,也是直到《滚滚红尘》《色·戒》出现才后来居上——打从《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和《玉卿嫂》开始,包括《游园惊梦》《青春版牡丹亭》和《孽子》,影剧与文学名著相辅相成的魅力,一而再、再而三地掀起整个社会的风潮。在王童的巧手剪接下,借由胶卷的记录,展现白先勇多彩多姿的步履。虽然与会的来宾多半不知道《花桥荣记》的导演谢衍、《玉卿嫂》的男主角阮胜田最近英年早逝,但我想白先生在浏览这些光影流华之际,恐怕在欣慰之余,也有“故人凋零”的感慨吧!
《玉卿嫂》海报及剧照,李行、张毅、杨惠姗签名
幸好生命本身一直在不断地延续,“玉卿嫂”杨惠姗依然美丽,谈起白先勇当年在张毅每一页剧本都打上猩红的“大叉”,大家都笑开了!张毅推崇白先勇的小说,是他走上导演之路的重要启蒙;他自己打从学生时代就听闻老师陈耀沂要开拍《玉卿嫂》,没想到一拖经年,反倒是等到自己当导演时接到李行询问接拍《玉卿嫂》的意愿!张毅表示原本就很喜欢这个故事,因缘际会接到,心想应该无人可以阻挡他拍《玉卿嫂》的决心!没想到——“阻止我的,居然是作者本人!”经过激烈的“沟通”,《玉卿嫂》到底给拍出来了!
岁月磨去了过往的棱角,艺术就这样留存了下来——《玉卿嫂》迄今仍是经典;又有对白先生颇有孺慕之情的导演曹瑞源接替着薪火相传。曹瑞原率领《孽子》三大小生范植伟、杨佑宁、马志翔登场,青春的活力,为现场的怀古幽情注入了一股新血。当年《孽子》使他们的声势一下子推至高峰,随后马志翔当兵回来改以导演工作出发、范植伟短暂退隐又重新复出,倒是当年戏份最轻的杨佑宁现在走得最为顺遂。由于工作的关系,我自己是眼看着范植伟出道的,感受自又不同。不过,虽则他们自《孽子》后生活亦颇多转折,比起在场多为长辈,毕竟仍算是现场的新生代,特地赶过来向白先生致敬,在汰旧换新急遽、一切向钱看的影剧圈,更是伦理的正面示范。我也由衷地期盼:未来他们能寻觅到新的白先勇作品,打磨出更长久的光环。
隔天白先生的国际学术研讨会正式揭幕。这整个大型活动是台大举办“白先勇大师讲座”的一部分,不过提出的学术论文我并没有一一过目,加上陈芳明10月亦要在政大主办类似的白先勇作品研讨会,在双方势必被拿来比较的态势下,个人不便置评。最令人瞩目是当年参与现代文学的白先勇、陈若曦、王文兴、叶维廉、李欧梵、郑恒雄加上柯庆明摆出“全真七子”、“天罡北斗阵”的豪华阵容登场,探讨《现代文学》这本杂志的地位功过,引起轰动,亦吸引到口耳相传的书迷。就有痴情书迷因不得其门而入,竟在场外一直等到研讨结束才冲上门来要签名的。
《现代文学》是1960年,当年还是大学生的白先勇和陈若曦、王文兴、欧阳子、李欧梵、戴天、郭松棻、林耀福、张先绪、陈次云、方蔚华等同班同学加上学长刘绍铭、叶维廉等人创立的;提起一个班能出现那么多经典人物,确实是华文文学史上的一大传奇。虽然《现代文学》当年的发行不广、寿命也不长;但由于其在文体、文风及题材上屡屡创新试验,引发深远的影响。除了这批中坚分子之外,包括王祯和、陈映真、七等生、水晶、施叔青李昂、林怀民这些作家都是从《现代文学》崛起;加上关系密切的何欣、余光中、姚一苇、夏志清、颜元叔、杨牧、於梨华、丛苏、李永平等人,及社会名家蔡文甫、朱西宁、司马中原、黄春明、段彩华、王拓、王敬羲、子于……《现代文学》堪称以台大外文系为出发点、幅员拓及整个台湾文学史的里程碑!
当天坐在台下,看这几个老同学重演近五十年前的对口——毕竟风格差异如此巨大,又驰骋在文学岗位如此之久,意见要全然相同已不可能——的确是连本身已是“见多识广”的我亦极其兴奋的事。加上和其中数位相熟,看他们展现和平素往还全然不同的应对及默契,令人过瘾之至。王文兴简直开口皆是警句,一句“张爱玲的作品我只欣赏《秧歌》——因为先用英文写再翻回中文,最为简洁”已是石破天惊!另一句“要我们回忆四十多年前的事往往记不起来,所能说的,其实只是比较合理的推论”,更是可以当作座右铭了。文学创作较少的郑恒雄,为人风趣,由于和王祯和相熟,说起这位鬼才生前种种,令和王祯和曾有一面之缘的我,也不禁勾起自己的感怀。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看“全真七子”侃侃而谈扮演“时光倒流”,也只不过限于这两个小时而已。相聚、相知、相契却又不得不生离死别(郭松棻、张先绪皆已不在人世,欧阳子视网膜脱落远走得州养病),考验着这批文学前辈的人生;看见他们披荆斩棘、展现曾经冒险犯难的风霜——真正的成就不可能是剽窃模仿、打“安全牌”而来——令人不禁为他们的文学、他们的生命喝彩!多少年来,白先勇先生一直是步伐迈得最开、笑声最大、最乐观也最兴致勃勃的;看他身体力行地实践每一个理想,连在旁边被拖着跑的我——参与过《青春版牡丹亭》《断背山》等多次“战役”——也感染到那份生命的热忱。这几天的聚会确实让我感受到:文字不只是工具!文字转换成文学,确实是一门值得以一生投入的艺术!在文学的国度中白先生不老,我也不小。因为有文学,交织成我们可资纪念的今生缘会。
——原载2008年《明道文艺》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