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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白先勇;从台北人到纽约客
1.2.1 怀念外文系的师长

怀念外文系的师长

陈若曦

我出身贫寒家庭,放弃免缴学杂费的师范大学,宁可半工半读上台大,纯粹是向往台大的自由风气。据说台大以外文系最为自由开放,我便以此为第一志愿,1957年报考录取。开学后上系图书馆,果然自由开放到近乎无政府主义;在尼姑庵似的北一女待了六年,我顿感“解放”,庆幸选对系。

年轻时最好读书,当然不会放过台大总图书馆,然而借书可比登天还难。首先是一群人拥挤着翻查总目录,好不容易找到要借的,费心地抄在一张张卡片上。递进去半天后,要十本顶多找来一两本,甚至一本也没有,令人挫折重重。印象里,总馆的最大用途是供同学考试啃书,到时一席难求。

比起校总馆,系馆场地不算大,但藏书颇丰,又采取开架式,学生自由浏览选择,累了还有座椅可供歇脚。正碰到当时的图书员不管事,经常兀自埋首书本,让同学自由进出,包括自由借书和还书。大三时,我发现同学家中藏有系馆十多本书,甚至美国朋友家中也有。我忍不住有样学样,也留了几本当参考书,毕业前夕才送回图书馆。

外文系的自由风气,相信和系主任英千里老师的名士派作风有关。他好像体弱多病,平常难得在外文系出现;只教授一门英诗,上课前坐三轮车赶来,下课立即上车走人,绝不多留一分钟。老师名声很大,绯闻不少,见到庐山真面目前已如雷贯耳。譬如他和家中的女仆同居并生下孩子;他不拘小节,喜欢找台大女生跳舞,回来太晚碰到宿舍关门,会抱起女生帮她翻墙过去……

老师们只教我们一学期的英诗,采取自由散漫的即兴式授课法。随便一行诗词,他能旁征博引,讲了一堂课意犹未尽,都因学问渊博,见多识广之故。某回,他从秋天的风景竟能扯出日本的殡葬仪式,然后又说某些日本人有奸女尸之癖,以及如何奸法……全班女生早羞得头都快挂到胸口了。

80年代,我在美国结识了老师的儿子英若诚,知道英师母还健在。师母守了半世纪活寡,双手养育子女;从英若诚的成就,如英文流利、在电影《成吉思汗》中演活了一代天骄、闻名国际的演员……就可想见这位女性的伟大。这时我才理解老师长年在台,不能再娶又煎熬难耐的尴尬处境。

和英老师一样特立独行的还有苏维熊教授。台大有导师制。同学洪智惠的父亲和苏维熊熟识,要我们选苏老师为导师,因而四年都以他为导师。大二时,我提议去见老师,好接受“指导”。洪智惠乃去约时间,到时两人去老师的研究室请教。

“读书的方法,种类要多,也要专心。”

大约是诸如此类的训示,十分钟就把我们打发出来了。

四年里,我们一共被指导过一回。问起一些同学,人家从没动过讨教的念头,直笑我们多此一举。

大三时,苏老师教我们一学期的英诗。老师显然偏爱华兹华斯,一首《水仙花》讲得头头是道,其他多一语带过。说话不时耸人听闻,有一回不知怎么讲到女性的“三角地带”,竟然怕我们听不懂,还特地站起身来,到黑板上画出部位来,羞得班上的女同学半天抬不起头来。

课本教不完是当时外文系的特色,很多教授都未完成预定的进度,像夏济安老师教英国文学史,一学期讲了四十来页,下学期就出国去了。老师起个头,学问自己做,这个教训我们是学到了。

有些老师上课照本宣科,像侯健老师教英国小说,等于作翻译。譬如教《呼啸山庄》,打开书开始念一句英文,然后翻译给同学听。下课钟响,他把教到的那一页纸对折起来,整本书再卷成圆筒塞进裤袋里。下堂课,他步上讲台时,也是从裤袋里掏出书本,打开到对折处,继续念一句译一句。一学期显然无法口译完一部小说,但也算教完了。好在这些小说我早在初中时代就读了译本,现在乘机读原文,兴致还高。

我实在太喜欢读小说了,忍不住想去请教侯老师,还有哪些英文小说可以自己阅读。其时甚少私人电话,无从预约。暑假时,我找了一个同学,冒然就闯到教员宿舍去。东问西问地找到了侯宅,正巧夏日炎炎,他的孩子在户外泡水玩,溅得一地都是水,而老师忙着吆喝、收拾,汗衫短裤也沾上水,情况颇为狼狈。

我们很识相,请教了两句就闪人。那个年代,教员的清苦也可见一斑。

大一的国文老师是叶庆炳,上下学期各要交一篇作文,我都以小说交差,全被他拿给夏济安老师主编的《文学杂志》刊登。据说受老师之托,暑假前的一个周日早上,同学白先勇带我去温州街的台大单身教员宿舍。

早听叶老师说了,他和夏老师住房很近,常相往来,煮茶论文也月旦千古风流人物。我对这个单身宿舍因而有份浪漫的想象,此行颇有朝圣之意。

进门一见,相当惊讶,老师的客厅和书房连成一气,煞似旧书摊兼仓库,书籍堆得满坑满谷。书桌更是奇观,上面堆满书、信、文稿和茶杯等,层层叠叠,最高的堆了七八本书,由外围向座位方向逐渐下降。座位前面露出了一小块桌面,约两肘宽,想是主人伏案写字多了,磨拭得相当光亮。

老师把我们带到书桌旁,大家坐着闲聊开来。他一向不修边幅,上课和居家都衣着随便,予人亲切感。可惜他操吴侬软语,说话很急,还带点口吃,让我听得很吃力。随意拿起近身的一张贺年卡,厚厚一层灰尘,一看竟是三年前美国寄来的,令我印象深刻。下次见面时上老师的英国文学史课。他讲解很细,除引经据典外又常做跳跃式补充,内容非常丰富,可惜难以笔记。印象最深的是,他反复强调“文字精简”。

“一个字可以表达的,绝不要用两个字。”

他说,这是美国《时代》周刊的风格。我视为金科玉律,终身奉行。

四年的大学生涯,令同学闻之色变的是俞大彩老师。

大二散文是小班制,我们这一年级被编成四个组,老师教我这一组。

本组原有三十八位学生,第一堂上课就少了二十多位,原来听说老师严格过人,早悄悄转到别的组去了。剩下的十六位,有的是事先不知情,有的是不信邪,以为“严师出高徒”。我除两者兼具外,更因无缘得识傅斯年校长,觉得有机会亲近他的遗孀也是一大幸事。

老师不愧体育系出身,身材保养良好,也很重视穿着打扮,永远显得光鲜亮丽。她总是穿一袭合身的旗袍,色泽花而不俗。头发烫得卷卷的,涂脂抹粉外,高跟鞋的颜色和指甲搭配,在讲台上走动时顾盼自如,宛如明星走秀。

老师英文咬字清楚,语速不疾不徐,脸部表情冷漠深邃;讲课很少对着学生,头总是抬得高高的,目光不是投向窗外,就是瞪着课堂后的天花板;眼神时而冷淡,时而遥远,一副拒人千里的神色。

以前的寡妇不管如何穿着打扮,常会散发出哀怨悲苦的气息;老师却一举一动全然反传统,特立独行的外表先就让我觉得新鲜有朝气。

五四运动走过来的新女性,我暗自佩服,就该是这个样子!

头堂课,老师点名后,立即根据英文姓的顺序给同学排座位。我姓陈,以C打头,被排在左边靠窗第一位;郭松棻在第二排的中央,白先勇殿后,位于教室后门口。

两堂课下来,我就明白为什么许多学生要退选了。老师太过威严,动辄罚站,不给女生留颜面,简直公然歧视女性。

她先在黑板上写了一句简单的英文,叫一位女生分析句子的构造,何谓主词和述词。分析句子属于语法,初二就学了,大二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呢?不止被问到的学生莫名其妙,全班都如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被叫起的是北二女的高才生,平时绝对答得出,想是被老师的威严震慑住了,一时措手不及,当场答非所问。

老师借机骂我们英文程度差,还不让这位同学坐下。

女孩子脸皮薄,不久就掩面而泣。不料这一来更激怒了老师。

“出去,出去!要哭到外面哭去!”

她气呼呼地呵斥着,同时高跟鞋“登登登”,三步并两步地走去开了教室门,硬是把同学撵出去。

剩下的时间,老师全用来反复讲解主、述词。下课时,每人发了两页讲义才走。

我回家瞄一眼讲义,不过是两三段英语散文的片段,也没放在心上。不料下次上课,老师发下考卷,上有英语单字和词组,要我们当场造句。

交卷后,她要我们拿出上堂课发的讲义。我快读了一页,大感不妙,原来题目全出在这两张讲义上。

结果是:我和郭松棻没准备,各考了七十分和六十多分;白先勇最用功,考了全班最高的九十分。

这以后,我对散文课兢兢业业,每堂课前都做考试准备。期终考时,我放心了,每题都会做。

郭松棻是哲学系转过来的,不喜欢这门散文课,多少讲义也不理会,只是不敢逃课而已。他研究存在主义,最爱谈萨特和加缪;不上课时就在椰子树下睡大觉,继续在梦中追寻存在主义。

公布学期成绩了,他仍是六十多分,我还是七十分,白先勇依然九十分。

下学期我更用功了,但期末成绩完全相同;郭和白也一成不变。

其他同学也很气馁,都相信俞老师一年只阅卷一回,俨然一试定终生。

大学四年,就数这一年我最用功。为此我很感激俞老师。

老师重男轻女常有验证。有一回,课文牵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老师点白先勇的名。

“白先生,请你告诉我们,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于何年?”

白先勇起立回答:1942年。

有人先扑哧一声笑出来。眼看白先勇要被罚站了,我不免替他捏一把冷汗。

“Sit down,please.”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看一眼,他竟大方地坐下来。

平心而论,老师也有幽默的一面。下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她一来就宣布:“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堂课,不讲课了,我们玩一个游戏。”

天上竟会掉下这么个礼物!大家惊喜交加,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你们每个人说出一项心愿,随便什么都行。来,从这边开始,陈小姐请!”

她的手像乐队指挥棒似的朝我一指。盼了一年,头一回被点到名,我激动得很,身子立即随着指挥棒弹了起来。

我大声宣告:“我但愿天下的寡妇都结婚去!”

只见她的鼻孔扭曲了一下,脸朝窗外瞪了两秒,随即转回来,若无其事地示意我坐下。

我像死囚获得特赦,喜不自胜地坐下来。这时才注意到,右排的女同学正咬着唇皮,强忍着不敢笑出来。

我犹陶醉于自己的大胆里,这时传来老师的催促声:“郭先生……哈喽,郭先生,轮到你了!”

郭松棻宛如从存在主义的甜梦里被摇醒,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我……我愿意娶个有钱的寡妇!”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俞老师也笑了,但笑容一闪而过,立即又把头转向窗外。等回转脸来,依然冷若冰霜,俨然神圣不可侵犯。

一年来难得这么嫣然一笑,虽然短暂,那一刹那却是美丽而温柔。

女生多抱怨,俞老师太苛刻,分数都被压低了。我相信“严师出高徒”,外文系学姐於梨华的散文课就曾被老师“当”掉,结果留美时,却以英文小说在该校获奖,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外文系还有很多认真负责的老师,像曾约农和张心漪都经常有备而来,一板一眼地完成教案,令我们感戴不已。

外文系也聘了两位天主教神父和一位修女。奥哈拉神父教我们希腊神话,他待人随和,谈话幽默,且笑口常开。讲的课虽是杳不可及的远古传说,但是往往被他“本土化”,譬如以“像炒面那么好吃”来形容神仙美食,更佐以扫面入口的手势,十分逗趣。

我在初中时,看到一则新闻,说日本政府有计划地协助人民移民到南美洲,在巴西等国开发农业。太有眼光了,我对自己说,台湾将来也会人口过剩,也需要移民,我因此决心有机会就去学西班牙文。

到了台大,我修了两年的西语,成绩为班上第二名。第一名是来自菲律宾的女侨生,早会说一口流利的西语了,考试对她是易如反掌,我们有疑问都去问她。大三下学期,我们念了一出话剧原文,后来在班上分派角色,像广播剧似的念出来,算作学习两年西语的结业式吧。

大四那年,朱立民老师从美国留学返台,在台大开创美国文学课。他的教学方法重启发,让我们现念小说,然后在课堂上听他分析讲解。我跟着读了海明威、福克纳等几位作家的短篇小说,非常喜欢。黄毛丫头十八变,临毕业时我放弃了到南美开荒的念头,希望将来能像朱老师那样,以教授美国现代小说为职业。

两年后我去美国念硕士,以研究当代美国小说为专业,兴趣就是这门课打下的。

师长们对我的学业和为人多有影响,令我终身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