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啊,姐姐!
——《游园惊梦》与南方神话的阴性书写
田纳西·威廉斯(1911—1983)原名Thomas Lanier Williams,笔名Tennessee根源于其父家乡——密西西比河流贯的南方大州。威廉斯根据家乡形诸于文学象征的南方神话(South Myth),成为日后研究威廉斯时必得钻研的创作母题。
昏暗灯光下,白兰芝仿佛又回到过去的美好时光,吸引不知情的卡尔马登。白兰芝就是萝丝和田纳西本人的综合体
威廉斯的父亲是鞋商,母亲为清教徒牧师之女,田纳西是三个孩子中的老二。他父亲贪杯好赌,又惯以夸耀粗暴来掩饰先天的柔弱倾向,对女性化的儿子特别看不顺眼,常以“南西小姐”使唤;整个家他独与姐姐萝丝亲,萝丝(白先勇喜欢翻成“若丝”)温柔善良,包容他、了解他为性向困扰的痛楚。但萝丝本身个性纤细,神经易受刺激,结果在母亲做主下,成为美国第一个切除前列脑叶的病患,也成为这种错误疗法的牺牲者。此后萝丝智力受损,必须终生住在精神病院,这件事,留给田纳西·威廉斯永远的伤痕。他最有名的作品如《玻璃动物园》《欲望号街车》《夏日痴魂》都有这桩家变浓厚的影子,他死后,也将所有财产留给了姐姐。
白先勇的姐姐白先明,个性敦厚善良,连白崇禧将军都曾说:“苹果妹的字典里,没有一个坏字眼。”她独自出国留学时由于各种压力精神分裂,当时白先勇才读高中。白先勇幼时曾得肺结核,隔离期间,最常偷偷去看他的就是手足情深的“明姐”。白先明逝世后,白先勇沉痛地说:“因为明姐的病,后来我曾大量阅读有关精神病及心理治疗的书籍。如果当年我没有选择文学,也许我会去研究人类的心理去,在那幽森的地带,不知会不会探究出一点人的秘密来。可是那些心理学家及医学个案的书,愈读却愈糊涂,他们各执一词,真不知该信谁才好。人心唯危,千变万化,人类上了太空,征服了月球,然而自身那块方寸之地却仍旧不得其门而入。”
白先明的不幸带给白先勇很大的冲击,建构出小说《我们看菊花去》和《思旧赋》的创作基调,并在1983年写出《第六只手指》以兹纪念。该文以“十只手指”比喻白家手足十人:“明姐是我们其中最能忍让的一位,挤在我们中间,这场母爱争夺战中,她是注定要吃亏的!”受到白先明的影响,从《孤恋花》《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我们看菊花去》和《孽子》,我们看到白先勇对各种超乎精神溢态的临摹神技,以及贯注其间的悲天悯人;他可能是华文文学史上,描绘此类领域的最佳能手。
在白先勇的《台北人》与《纽约客》中,1949年以前的“中国”是“流离的起点”,那里过往的文明和繁华也就成为永远回不去的“失乐园”;和美国“南方神话”当中所代表的古老、充满过往传说、繁华与原始并陈、为新的强权击溃等种种意涵产生了极其惊人的吻合。虽则,“南方神话”是论及美国文学一门相当博大精深的繁复课题,所表现出来的手法亦艳异纷陈;但基本上与白先勇文学气质较为契合的,首推福克纳和田纳西·威廉斯,而女作家麦克勒斯虽无前两者的大师地位,但其笔下“畸零世界”及“一物克一物”“爱人者恒不被爱”的“悲恋宿命”,亦和《孤恋花》《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玉卿嫂》《花桥荣记》等篇的“冤孽情债”颇有异曲同工之处。福克纳以意识流结合“地方传说”的创作手法曾经给予白先勇相当重要的技巧启发;而田纳西·威廉斯借由女性飘零悼念过去“美好年代”的笔法,则直接孕育出《游园惊梦》《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秋思》这些白先勇的传世绝唱。此外,在著名学者李欧梵的论述中:勾勒维也纳金粉流光的《玫瑰骑士》(Der Rosenkavalier),那种对逝去繁华的复杂情愫全都具体而微地投注在元帅夫人(Marchallin)身上:她是那种衰竭的、对希望幻灭的真实人物;已经饱尝生命的快乐和忧伤,却仍鼓足余勇带着尊严去面对明天。这种“迟暮美人”的象征意涵,在白兰芝、元帅夫人和蓝田玉身上产生了难以言喻、如梦似幻的“晕染氛围”,也显现出白先勇立足世界舞台、和威廉斯、霍夫曼史塔各擅胜场的不凡之处。
“南方神话”在通俗大众文化方面:《乱世佳人》《战国佳人》《红衫泪痕》这些夸耀南方往日繁华、个性美女(各书的女主角皆带有一些阴暗面)爱憎情仇的“通俗剧”,借由好莱坞发扬光大后传扬到东方,其“追忆美好年代”的情韵则带给《游园惊梦》《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这些作品一种特殊的、对古老时光近乎一厢情愿的馨怀;尤其,《乱世佳人》和田纳西·威廉斯透过费雯·丽(Vivien Leigh)这位伟大的女演员产生了不朽的联结,使得费雯·丽自身的脆弱、疯狂,不单繁衍成往后伊莉莎白·泰勒、苏珊·海华德等顶尖女星所继承的银幕形象,更成为白先勇毕生最为崇敬的演员。
同时精擅文学评论和古典音乐的李欧梵教授,早在80年代便将《游园惊梦》和《玫瑰骑士》并列;但我想李教授之所以没有把费雯·丽扮演的史东夫人、白兰芝和元帅夫人、蓝田玉归于一论,可能在于威廉斯以相当狂暴的手法将种种夸大、惊人的“冲突片断”“聚焦”在观众眼前,而这种残暴世界跟结构、意境相当仰赖“古典形式”的《游园惊梦》(昆曲)和《玫瑰骑士》(法式洛可可喜剧)里静谧、曼妙的往昔繁华有着相当大的差异。但依个人浅见:若是对比《孤恋花》《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等篇“急转直下”(Irony of Events)、具有浓厚灵欲斗争的暴力终局,还是可以将田纳西·威廉斯这种种情节当中浓厚的“性意涵”,和《游园惊梦》意识流里骑马、树干等“春困”意象,及《玫瑰骑士》前奏浓烈逼真的情欲描写,寻觅出幽微的联结。
白先勇:“除了她,我无法接受别的白兰芝!”迟暮美人的双重风貌,被费雯·丽诠释得淋漓尽致。她在《欲望号街车》和《罗马之春》的演出精湛到无以复加,堪称威廉斯的银幕代言人
《玫瑰骑士》中的元帅夫人(舒娃滋柯芙饰)
无论如何,由于《玫瑰骑士》的形式是歌剧,当歌唱家、指挥、导演、舞台设计等人以“综合性”的“个人诠释”融而为一,就衍变成“客观性”的“联合创造”;这和白先勇居于“客观”地位的冷眼旁观、所进行的“主观性”文学创作自然产生形态上的不同——白先勇的“蓝田玉的独白”,其成就建立在意识流的形式上,以音乐性的语言,汩汩不绝流溢出层出不穷的戏剧意象——因此,要评断一场《玫瑰骑士》的要旨,就牵涉到不同阵容、不同Diva(歌剧女主唱)所产生的风格落差。从罗泰·蕾曼(Lotte Lehmann)、舒娃滋柯芙(Schwarzkopf)、德拉·卡莎(Della Casa)、克蕾丝萍(Crespin)到“史特劳斯女王”妮尔颂(Birgit Nilsson),她们百花齐放的个人造诣,让人看到《玫瑰骑士》展露不同面向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之下:李教授最心仪的诠释者——舒娃滋柯芙,其所流露出来那种世故高雅的哀怨,唯美的忧伤,就和充满悲剧阴影的克蕾丝萍,冰雪聪明、飘然物外的德拉·卡莎、气派又耽溺于肉欲的蕾曼产生极大的不同。笔者专访舒娃滋柯芙时,舒娃滋柯芙即表示这部歌剧借鉴了“洛可可喜剧”的形式,元帅夫人演变成娴熟“生活艺术”(savoir vivre)的女主人,她体现了法国式的“esprit”——机智、优雅以及灵性,在面临感情危机时,以深谙人情世故的风度,维系住得体、知性的尊严。而舒娃滋柯芙所特有的“维也纳的乡愁”,更将那个“永不复返”的世代阐述得淋漓尽致。
在l'art de vivre这一层的文化意义上,白兰芝卖弄诗一般的浮夸辞藻、或是蓝田玉对饮食衣饰、身份、礼数乃至昆腔艺术一丝不茍的讲究,乃是一种对明日黄花、今不如昔的“心理的补偿”(Compensation);正如同威廉斯在《欲望号街车》首页刊录的《破碎的世界》(Hart Crane作)所述:
就这样我进入这个破碎世界
去追索空幻的爱侣,
它的声音
在风中仅停驻片刻(不知吹往何处)
但绝不为我们保留每一个最后的选择。
这首诗固然拿来借比白兰芝,但又何尝不是萝丝、威廉斯自己、乃至于蓝田玉?蓝田玉的凄迷忧郁,以及她永远萦绕着“过往繁华”的艺术轨迹,使她变成中华文化一项里程碑式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