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
1.6.1 附录一 老子传记资料

附录一 老子传记资料

先秦古书言及老子、老聃、老莱子和周太史儋,主要有八本书:《大戴礼》、《礼记》、《庄子》、《文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战国策》,而八书中又以《庄子》谈得最多。另外,《列子》,还有《淮南子》、《史记》、《汉书》、《说苑》等书也有一些记载。下面是有关资料(划线处为《老子》引文)。

一 《庄子》中的老子和老莱子

(一)老子或老聃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

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遯(遁)天倍(背)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遯(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内篇·养生主》)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孔子曰:“丘则陋矣。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已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内篇·德充符》)

阳子居见老聃,日:“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勌。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曰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狸)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内篇·应帝王》)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

老聃曰:“女(汝)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彊。廉刿彫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府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悬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智)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智),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智)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外篇·在宥》)

案:“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分明是孔子死后才有的局面。冯友兰说,这段话倒更符合老聃的时代。(1)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狸)之狗(成思)〔来田〕,猿狙之便(自山林)来〔藉〕。丘,予告若,而(尔)所不能闻与而(尔)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已。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外篇·天地》)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

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十二经以说。

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

孔子曰:“要在仁义。”

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

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

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

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

老聃曰:“意(噫),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噫),夫子乱人之性也!”(《外篇·天道》)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茧)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糈),而弃妹(蔑)之者,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

老子漠然不应。

士成绮明日复见,日:“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却矣,何故也?”

老子曰:“夫巧知(智)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

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

老子曰:“而(尔)容崖然,而(尔)目冲然,而(尔)颡頯然,而(尔)口阚然,而(尔)状义(峨)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智)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境)有人焉,其名为窃。”(《外篇·天道》)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

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

孔子曰:“未得也。”

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

日:“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慄,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闚(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外篇·天运》)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簸)穅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夕)不寐矣。夫仁义憯(惨)然,乃(愤)〔愦〕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揭仁义〕,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

子贡曰:“夫三王(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

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天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归〕,女(汝)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智),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智)憯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

子贡蹴蹴然,立不安。(《外篇·天运》)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外篇·天运》)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愁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

孔子曰:“何谓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

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塗,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伺脩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外篇·田子方》)

孔子问于老聃日:“今日晏间,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尔)心,澡雪而(尔)精神,掊击而(尔)知(智)!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彊,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

“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巍巍乎其〔若山〕,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天,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袠,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外篇·知北游》)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智)者去之,其妾之挚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穰。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实〕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窍窍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

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含)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荡)而失水,则〔蝼〕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智)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杂篇·庚桑楚》)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

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保)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

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霍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

南荣趎曰:“唯。”

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

南荣趎惧然顾其后。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

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

老子曰:“何谓也?”

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

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

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已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瞬),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

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邀)食乎地,而交(邀)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

曰:“然则是至乎?”

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杂篇·庚桑楚》)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

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

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

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

“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过〕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塗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十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智)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杂篇·则阳》)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

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日:“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间,是以不敢。今间矣,请问其过。”

老子曰:“而(尔)睢睢盱盱,而(尔)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

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杂篇·寓言》)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惚)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已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杂篇·天下》)

(二)老莱子

老莱子之弟子出〔取〕薪,遇仲尼,反以告,日:“有人于彼,脩上而趋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

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

仲尼至。曰:“丘!去汝躯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

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

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非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谋)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杂篇·外物》)

二 其他古书中的老子和老莱子

(一)老子(李耳、老聃)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老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老子脩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

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脩道而养寿也。

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主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隐君子也。

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太傅,因家于齐焉。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案:司马迁所述老子世系,其子孙传至汉文帝,只有八代,世数太少。

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已,为人臣者毋以有已。’”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史记·孔子世家》)

案:孔子适周,在孔子34岁,即公元前518年。

其后二十余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后世乎?”对曰:“有乐叔。”高帝封之乐卿,号曰华成君。华成君,乐毅之孙也。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史记》卷八十一)

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韩非揣事情,循执理。作《老子韩非列传》第三。(《史记·太史公自序》)

《老子邻氏经传》四篇。(姓李,名耳,邻氏传其学。)

《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述老子学。)

《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字少季,临淮人,传《老子》。)

刘向《说老子》四篇。

《文子》九篇。(老子弟子,与孔子并时,而称周平王问,似依托者也。)

《蜎子》十三篇。(名渊,楚人,老子弟子。)

《关尹子》九篇。(名喜,为关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

曾子问曰:“古者师行,必以迁庙主行乎?”孔子曰:“天子巡守,以迁庙主行,载于齐车,言必有尊也。今也,取七庙之主以行,则失之矣。当七庙五庙无虚主。虚主者,唯天子崩,诸侯薨与去其国,与袷祭于主,为无主耳。吾闻诸老聃曰:‘天子崩,国君薨,则祝取群庙之主而藏诸祖庙,礼也。卒哭成事而后,主各反其庙。君去其国,大宰取群庙之主以从,礼也袷祭于祖,则祝迎四庙之主。主,出庙入庙必跸。’老聃云。”(《礼记·曾子问》)

曾子问曰:“葬引至于,日有食之,则有变乎?且不乎?”

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听变。’既明,反而后行。曰:‘礼也。’反葬,而丘问之曰:‘夫柩不可以反者也,日有食之,不知其已之迟数,则岂如行哉?’老聃曰:‘诸侯朝天子,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奠;大夫使,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夫柩不蚤出,不莫宿。见星而行者,唯罪人与奔父母之丧者乎?日有食之,安知其不见星也。且君子行礼,不以人之亲痁患。’吾闻诸老聃云。”(同上)

曾子问曰:“下殇,土周葬于园,遂舆机而往,途迩故也。今墓远,则其葬也如之何?”

孔子曰:“吾闻诸老聃曰:‘昔者史佚有子而死,下殇也。墓远,召公谓之曰:何以不棺敛于宫中?史佚曰:吾敢乎哉?召公言于周公,周公曰:岂不可?史佚行之。下殇用棺衣棺,自史佚始也。’”(同上)

子夏问曰:“三年之丧卒哭,金革之事无辟也者,礼与?初有司与?”

孔子曰:“夏后氏三年之丧,既殡而致事,殷人既葬而致事。《记》曰:君子不夺人之亲,亦不可夺亲也,此之谓乎?”

子夏曰:“金革之事无辟也者,非与?”

孔子曰:“吾闻诸老聃曰:‘昔者鲁公伯禽有为为之也。今以三年之丧,从其利者,吾弗知也!’”(同上)

万物为道一偏,一物为万物一偏,愚者为一物一偏,而自以为知道,无知也。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有后而无先,则群众无门;有诎而无信,则贵贱不分;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有少而无多,则群众不化。《书》日:“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此之谓也。(《荀子·天论》)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

伯禽将行,请所以治鲁。周公曰:“利而勿利也。”

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则至公矣。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泽,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吕氏春秋·贵公》)

非独国有染也。孔子学于老聃、孟苏夔、靖叔。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此二士者,无爵位以显人,无赏禄以利人。举天下之显荣者,必称此二士也。皆死久矣,从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王公大人从而显之;有爱子弟者,随而学焉,无时乏绝。子贡、子夏、曾子学于孔子,田子方学于子贡,段干木学于子夏,吴起学于曾子;禽滑学于墨子,许犯学于禽滑,田系学于许犯。孔墨之后学显荣于天下者众矣,不可胜数,皆所染者得当也。(《吕氏春秋·当染》)

…………

解在乎齐人之欲得金也,及秦墨者之相妒也,皆有所乎尤也。老聃则得之矣,若植木而立乎独,必不合于俗,则何可扩矣。(《吕氏春秋·去尤》)

老耽贵柔……(《吕氏春秋·不二》)

……桓公、管仲虽善匿,弗能隐矣。故圣人听于无声,视于无形。詹何、田子方、老耽是也。(《吕氏春秋·重言》)

老子曰:“虽贵,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是以侯王称孤、寡、不榖,是其贱之本与?(《战国策·齐四》)

《老子》曰:“圣人无积,尽以为人已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战国策·魏一》)

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

杨朱不答。至舍,进涫漱巾栉,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间,是以不敢。今夫子间矣,请问其过。”

老子曰:“而(尔)睢睢,而(尔)盱盱,而(尔)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杨朱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

其往也,舍迎将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列子·黄帝》)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彊。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彊,先不已若者;柔,先出于己者。先不己若者,至于若己,则殆矣。先出于已者,亡所殆矣。以此胜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谓不胜而自胜,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彊,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彊。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彊胜不若己,至于若已者刚;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

老聃曰:“兵彊则灭,木彊则折。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同上)

老成子学幻于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请其过而求退。

尹文先生揖而进之于室。屏左右而与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顾而告予曰: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吾与汝亦幻也,奚须学哉?”

老成子归,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憣校四时;冬起雷,夏造冰。飞者走,走者飞。终身不箸其术,故世莫传焉。

子列子曰:“善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尽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测之哉?”(《列子·周穆王》)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

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

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反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不若遗归也。”(同上)

陈大夫聘鲁,私见叔孙氏。

叔孙氏曰:“吾国有圣人。”

曰:“非孔丘邪?”

曰:“是也。”

“何以知其圣乎?”

叔孙氏曰:“吾常闻之颜回曰:‘孔丘能废心而用形。’”

陈大夫曰:“吾国亦有圣人,子弗知乎?”

曰:“圣人孰谓?”

曰:“老聃之弟子有亢仓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

鲁侯闻之大惊,使上卿厚礼而致之。

亢仓子应聘而至。鲁侯卑辞请问之。

亢仓子曰:“传之者妄。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

鲁侯曰:“此增异矣其道奈何?寡人终愿闻之。”

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心腹六藏(脏)之知,其自知而已矣。”

鲁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列子·仲尼》)

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生亦非贱之所能天,身亦非轻之所能薄。故贵之或不生,贱之或不死;爱之或不厚,轻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贵之而生,或贱之而死;或爱之而厚,或轻之而薄。此似顺也,非顺也;此亦自生自死,自厚自薄。

鬻熊语文主曰:“自长非所增,自短非所损。算之所亡若何?”

老聃语关尹曰:“天之所恶,孰知其故?”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列子·力命》)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禽子向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

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

禽子曰:“假济,为之乎?”

杨子弗应。

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苦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

曰:“为之。”

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

禽子默然有间。

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

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

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列子·杨朱》)

杨朱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于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于义,而义名绝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同上)

老子学商容,见舌而知守柔矣。(《淮南子·缪称》)

案:“商容”即下“常摐”。

常摐有疾,老子往问焉,日:“先生疾甚矣,无遗教可以语诸弟子者乎?”

常摐曰:“子虽不问,吾将语子。”

常摐曰:“过故乡而下车,子知之乎?”

老子曰:“过故乡而下车,非谓其不忘故耶?”

常摐曰:“嘻!是已。”

常摐曰:“过乔木而趋,子知之乎?”

老子曰:“过乔木而趋,非谓其敬老耶?”

常摐曰:“嘻!是已。”

张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

老子曰:“然。”

“吾齿存乎?”

老子曰:“亡!”

常摐曰:“子知之乎?”

老子曰:“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柔耶?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耶?”

常摐曰:“嘻!是已。天下之事已尽矣,无以复语子哉!”(《说苑·敬慎》)

案:“常摐”,亦作“常从”(《汉书·艺文志·数术略》有《常从日月星气》)。按照此类传说,老子舌齿之教是出于常摐。

韩平子问于叔向曰:“刚与柔孰坚?”

对曰:“臣年八十矣,齿再堕而舌尚存。老聃有言曰:‘天下之至柔,驰骋乎天下之至坚。’又曰:‘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因此观之,柔弱者,生之徒也;刚强者,死之徒也。’夫生者毁而必复,死者破而愈亡,吾是以知柔之坚于刚也。”

平子曰:“善哉!然则子之行伺从?”

叔向曰:“臣亦柔耳,何以刚为。”

平子曰:“柔无乃脆乎?”

叔向曰:“柔者纽而不折,廉而不缺,何为脆也!天之道,微者胜。是以两军相加,而柔者克之;两仇争利,而弱者得焉。《易》曰:‘天道亏满而益谦,地道变满而流谦,鬼神害满而福谦,人道恶满而好谦。’夫怀谦不足之柔弱,而四道者助之,则安往而不得其志乎?”平子曰:“善!”(同上)

案:叔向之对,是据老子。

仲尼问老聃曰:“甚矣,道之于今难行也。吾比执道委质以当世之君,而不我受也。道之于今难行也。”老子曰:“夫说者流于听,言者乱于辞,如此二者,则道不可委矣。”(《说苑·反质》)

又曰:商容,不知何许人也,有疾。

老子曰:“先生无遗教以告弟子乎?”

容曰:“将语子,过故乡而下车,知之乎?”

老子曰:“非谓不忘故耶?”

容曰:“过乔木而趋,知之乎?”

老子曰:“非谓其敬老耶?”

容张口曰:“吾舌存乎?”

曰:“存。”

曰:“吾齿存乎?”

曰:“亡。”

“知之乎?”

老子曰:“非谓其刚亡而弱存乎?”

容曰:“嘻,天下事尽矣。”(《太平御览》卷五〇九)

案:《高士传》此节,有片断存于《艺文类聚》卷三四。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舌齿之喻,也见于下《战国策》、《孔子家语》,却是老莱子教孔子、子思。鲁迅的小说《出关》也提到这个比喻,又变成老子教庚桑楚(《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390—391页)。

(二)老莱子

刘向《别录》曰:老莱子,古之寿者。(《文选》卷一一孙兴公《游天台山赋》李善注引)

《老莱子》十六篇。(楚人,与孔子同时。)(《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

案:《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作十五篇。此书久佚,西汉以后无著录,罕见引用。前人所作辑本,很多只是和老莱子有关的传说,未必出自《老莱子》。

孔子曰:……德恭而行信,终日言,不在尤之内,在尤之外,贫而乐也,盖老莱子之行也。(《大戴礼·卫将军文子》)

案:此文提到11个德行高尚的人,其中6人,桐提伯华、蘧伯玉、柳下惠、晏平仲、老莱子、介山子推是司马迁说“孔子之所严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另外5人,为伯夷、叔齐、羊舌大夫、赵文子、随武子。

或谓黄齐曰:“人皆以谓公不善于富挚。公不闻老莱子之教孔子事君乎?示之其齿,日:齿之坚也,六十而尽,相靡也。今富挚能而公重不相善也,是两尽也。谚曰:‘见君之乘,下之;见杖,起之。’今也,王爱富挚而公不善也,是不臣也。”(《战国策·楚四》)

案:这里的齿舌之喻,是老莱子教孔子。

子思见老莱子,老莱子闻穆公将相子思。

老莱子曰:“若子事君,将何以为乎?”

子思曰:“顺吾性情,以道辅之,无死亡焉。”

老莱子曰:“不可顺子之性也。子性惟太刚,而傲不肖,且又无所死亡,非人臣也。”

子思曰:“不肖,故(固)为人之所傲也。夫事君,道行言听,则伺所死亡?道不行,言不听,则亦不能事君,所谓无死亡也。”

老莱子曰:“子不见夫齿乎,齿坚刚,卒尽相摩(磨),舌柔顺,终以不弊。”

子思曰:“吾不能为舌,故不能事君。”(《孔丛子·抗志》)

案:这里的齿舌之喻,是老莱子教子思。我们从舌齿之喻的几段引文看,老莱子和老子应该是同一人。

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也。”(汪继培辑《尸子》卷下》)

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子皆后之,不并世。(《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案:蘧伯玉、晏平仲、老莱子、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见《大戴礼·卫将军文子》。《吕氏春秋·当染》说“孔子学于老聃、孟苏夔、靖叔”,老聃即此老子,孟苏夔,或以为即孟公绰。

老莱子耕于蒙山之阳,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事,织畚为业。(《宋书》卷六十七)

楚老莱子之妻也。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葭墙蓬室,木床蓍席,衣蕴食菽,垦山播种。人或言之楚王曰:“老莱,贤士也。”主欲聘以璧帛,恐不来,楚王驾至老莱之门。

老莱方织畚,王曰:“寡人愚陋,独守宗庙,愿先生幸临之。”

老莱子曰:“仆山野之人,不足守政。”

王复曰:“守国之孤,愿变先生之志。”

老莱子曰:“诺。”

王去,其妻戴畚莱挟薪樵而来,曰:“何车迹之众也?”

老莱子曰:“楚王欲使吾守国之政。”

妻曰:“许之乎?”

曰:“然。”

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棰〕。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钺。今先生食人酒肉,授人官禄,为人所制也。能免于患乎!妾不能为人所制,投其畚莱而去。”

老莱子曰:“子还,吾为子更虑。”

遂行不顾,至江南而止,曰;“鸟兽之解毛,可绩而衣之。据其遗粒,足以食也。”老莱子乃随其妻而居之。民从而家者一年成落,三年成聚。君子谓老莱妻果于从善。诗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疗饥。”此之谓也。

颂曰:老莱与妻,逃世山阳。蓬蒿为室,莞葭为盖。楚王聘之,老莱将行。妻曰世乱,乃遂逃亡。(《列女传·贤明传》楚老莱妻)

案:同一故事也见于下皇甫谧《高士传》佚文。

《高士传》曰:老莱子隐于蒙山之阳,以〔雚〕葭为盖,蓬〔蒿〕为室,歧(支)木为床,(耆)〔荐〕艾为蓆,衣蕴,饮水〔食菽〕,垦山播植。

楚王亲至其门,方织畚。(至)〔王〕去有间,其妻戴畚菜挟薪而至,问车马迹之多。

答曰:“楚王。”

妻曰:“可食以酒肉者,可加以鞭(捶)〔棰〕;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钺。先生受人官禄,为人所制;妾不能为人所制者。”

妻乃畚菜而去也。(《太平御览》卷四二引)

(皇甫士安《高士传》)又曰:老莱子者,楚公室乱,逃世,耕于蒙山之阳。蓬蒿为室,枝(支)(杖)〔木〕于床,饮水食菽,垦山播种。人或言于楚王,王于是驾至莱子之门。

莱子方织畚,王曰:“守国之政,孤愿烦先生。”

老莱子曰:“诺。”

王去,其妻樵还,曰:“子许之乎?”

老莱子曰:“然。”

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而鞭棰;夫可(拟)〔授〕以官禄者,可随而钺。妾不能为人所制者!”

妻投其畚而去。老莱子亦随其妻,至于河南。以莱子为老子,人莫知其所终也。(《太平御览》卷五〇六引)

案:以上两条是皇甫谧《高士传》的侠文。同书引文的片断,又见于《艺文类聚》卷六九,《初学记》卷一八、卷二五,《太平御览》卷四七四、卷四八五、卷七〇六、七〇九等书引用。

《列女传》曰:老莱子孝养二亲,行年七十,婴儿自娱,著五色采衣,尝取浆上堂,跌仆,因卧地为小儿啼,或弄乌鸟于亲侧。(《艺文类聚》卷二〇引)

案:同一故事也见于下师觉授《孝子传》佚文。

师觉授《孝子传》曰:老莱子者,楚人。行年七十,父母俱存,至孝蒸蒸。常着班(斑)兰(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胅(跌),恐伤父母之心,因僵仆为婴儿啼。孔子曰:“父母老,常言不称老,为其伤老也。”若老莱子,可谓不失孺子之心矣。(《太平御览》卷四一三引)

案:《初学记》卷一七、《太平御览》卷六八九引略同。

三 《史记》中的周太史儋

烈王二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史记·周本纪》)

案:周烈王二年为公元前374年。“始周与秦国合”,是指周、秦同处雍州的西周时期;“而别”,是指公元前770年平王东迁。“别五百载复合”,是指公元前255年秦庄襄王灭西周(据《史记六国年表》),上距公元前770年,计515年。“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是指公元前238年,秦王政诛嫪毐,正式亲政。

(秦献公)十一年,周太史儋见献公曰:“周故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岁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出”(《史记·秦本纪》)

案:秦献公十一年为公元前374年。

后四十八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秦始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史记·封禅书》)

案:“后四十八年”,是从秦灵公三年(前422年)作吴阳上下畤(见《史记,六国年表》)到周烈王二年、秦献公十一年(前374年)。

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主者出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案:“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年数有误。孔子卒于公元前479年,至此只有106年。“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疑出《秦记》。“七十岁”为“十七岁”之误。

————————————————————

(1)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3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