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今本第八十章）

小邦寡民，使有什百人之器而毋用，使民重死而远徙。有舟车，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邦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大义】

《老子》的理想世界是小国寡民。这种国家，虽有舟车，虽有武器，凡是十人或百人以上使用的复杂器物，全都没有人用。大家都回到结绳记事的原始时代，用不着这些东西。它的百姓，吃得好，穿得好，生活安定，自得其乐。他们住在自己家，日子过得好好的，谁都不想打仗，也不肯出远门。邻国和邻国，离得很近，鸡鸣狗叫都听得到，却一辈子都不肯往来。（小国寡民）

【讨论】

“小邦寡民”，是《老子》描述的理想国。“小邦”，乙本、今本避汉高祖讳作“国”，甲本不避。古人的理想国，都是与现实拧着来。现实世界，大家都想当大国，过奢侈生活，处于商业和文化的中心。但理想国，一般都是小国，越原始越有味。这种小国，多半是出于反文明的幻想，但也有一点原型。春秋有十二诸侯，战国有七大强国，都是大国，但小国还是有一点，比如山东，就是个古国博物馆。古人也有人类学知识，当时的蛮夷传和番国志，有很多海外奇谈，什么女儿国、君子国，都在海外。大家要找原始的东西，不容易，就像找纯种猪，只有到与世隔绝大山里面的小村子才找得到。

“什百人之器”，迄无确诂。一般认为，“什百”是个表示数量的词，“什”是10，“百”是100。我怀疑，这个词是指十人以上或百人以上使用的器物，技术含量较高，性能比较复杂，比如下文的“舟车”和“甲兵”就是这类器物。这类器物，有别于个人使用的器物。个人使用的器物，如锅碗瓢盆，或者农具，一般比较简单。有人说，“什百”是军队编制，没错。古代军队编制，基础是伍、什、两、队、卒，伍是5人，什是10人，两是25人，队是50人，卒是100人。但与之相应的居民组织也可以是这样。(1)“什百人”不一定指军队，也可以指居民组织，或以十以百进位的其他东西。“什百人之器”，不一定像俞樾所说，专指武器。(2)“什”，原作“十”。“毋”，乙本作“勿”，今本作“无”。

“使民重死而远徙”，“重死”，是珍惜生命，不肯轻生；“远徙”，是不肯出门，到外面旅行。“远”是动词，与“重”对应，不是形容词。“远徙”不是长途旅行，出远门，而是疏于“徙”，远于“徙”，不肯出门旅行。“远徙”，今本作“不远徙”，是因为误解“远徙”为出远门，所以加了“不”字。(3)

“有舟车，无所乘之”，舟车是供人乘坐的交通工具。小国之民“远徙”，不肯出门，虽有舟车，无所用之。

“有甲兵，无所陈之”，甲兵是用于营兵布阵。“陈”即列阵，古文字原来没有阵字，都是假陈为阵。小国之民“重死”，不肯打仗卖命，虽有甲兵，无所用之。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相传上古之民结绳而记事。《易·系辞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它所谓的圣人，传说是仓颉。

“乐其俗，安其居”，乐其风俗，安其居处。严本同此。河本、王本作“安其居，乐其俗”，傅本作“安其俗，乐其业”。

“鸡狗之声相闻”，“狗”，甲本、河本、严本作“狗”，乙本、傅本、王本作“犬”。狗和犬是一类动物，两个词经常混用，但古书的用法，还是略有区别。归纳古书的描述，它们的区别主要是两点。第一，犬是犬类动物的通称，狗只是犬类动物的一种。第二，犬多指猎犬类的大型犬，狗多指体型较小的狗，特别是普通人养的看家狗。许慎把犬定义为“有县（悬）蹏”的狗，把狗定义为喜欢汪汪叫，看家护院的狗。(4)王世襄说，18个脚趾的是狗，20个脚趾的是犬，犬的后腿比狗多出两个不着地的脚趾，即养犬行家所谓的“撩儿”。这两个“撩儿”就是许慎说的“县（悬）蹏”。(5)古书引文，《庄子·胠箧》、《文子·自然》作“鸡狗之者相闻”，《史记·货殖列传》作“鸡狗之声相闻”，都是作“狗”。“狗”是看家狗，这里是讲普通人家的看家狗，作“狗”比作“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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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零《中国古代居民组织的两大类型及其不同来源》，收入《李零自选集》，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1998年，148—168页。

(2) 高书，150—152页。

(3) 高书，152—153页。

(4) 《说文解字·犬部》“犬，狗之有县（悬）蹏者也，象形。孔子曰：视犬之字如画狗也。凡犬之属皆从犬。”“狗，孔子曰：狗，叩也。叩气吠以守。从犬句声。”

(5) 玉世襄《锦灰堆》，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贰卷，6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