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今本第六章）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兮若存，用之不勤。

【大义】

这里提到道的两个别名，一个是“谷神”，一个是“玄牝之门”。“谷神”是强调道以虚为体，“玄牝之门”是强调道以生为用。它说，天地就是从这个空空如洞的大生殖器里生出来的。（道是大子宫）

【讨论】

“谷神”，《老子》喜欢以溪谷喻道，代替道，如第15章“旷兮其若谷”，第28章“为天下溪”、“为天下谷”，第32章“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小谷之与江海也”，第39章“谷得一以盈”，第40章“上德如谷”，第66章“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是以能为百谷王”。山陵为阳，溪谷为阴，类似牝牡。谷是两山之间的河谷，它和下文的“玄牝”相似，也具有陷下和虚空的特点。水从谷出，汇为江海，也与“玄牝”生天地万物相似。

“玄牝”，也是道的别名。《老子》把道看作天地万物之母。“玄牝”就是天地万物之母的生殖器。参看第61章“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静胜牡。为其静也，故宜为下”。《老子》喜欢用“玄”字表示幽深之义，“牝”是古人对一切雌性动物生殖器的称呼。商代甲骨文，不管什么动物，马、牛、羊、犬、鹿，都是以这些动物的象形字加匕、土，表示牝、牡。加上匕，就是牝；加上土，就是牡，不限于牛。后世把这些字统一起来，一律从牛旁，就是现在的牝、牡二字。人的生殖器，古人也这么叫：牝是女阴，牡是男阴。(1)牝从匕声，读如比，古音是脂部字，其实就是今语所谓的屄。古语，牛屄叫牝，人屄也叫牝。(2)唐白行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敦煌本）有两个怪字，“”是女阴，“”是男阴。我怀疑，“”就是唐代的屄字。(3)马王堆房中书《合阴阳》用“玄门”指阴门，是借用《老子》的术语。“玄牝”借女阴喻道，(4)虽非实指，却是借用房中的概念，讲道的生生不已。这一概念，和房中术有很大关系。古代思想家，不是现在所谓的科学家，他们不爱从定义出发，一开口，先给概念下定义。他们更爱打比方。打比方的东西都是借自生活。这种语言很生动。你想，谁不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万物打哪儿来，天地打哪儿来，这都是很自然的联想。玄牝是什么？就是道母（大道妈妈）的阴门、阴户。它里面的阴道、产道，很深，像个无底洞，前面连着子宫，子宫是产儿待的地方。这话搁现在，翻成白话，当然是粗口，历来的注家，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谁都不好意思说，全在那儿绕。这样的话，搁现在，有人敢说，有人不敢说，体面人、知识分子不敢说，老百姓才不管这个，他们都是张口即来。(5)老子讲话，很直白，很大胆，和老百姓一样，直来直去。《老子》论道，是以天地之道和人的身体为基础。他说的道，与数术、方技分不开。我说，读《老子》有两把钥匙。一把是数术，一把是方技，道理就在这里。

“玄牝之门”，道是宇宙生殖器，道生天地万物，得有一个出口，就像妇女生孩子，要自产门（即阴门、阴户）出，这个出口，就叫“玄牝之门”。

“天地之根”，指道生天地，为天地的本源。《想尔注》：“牝，地也，女像之。阴孔为门，死生之官也，最要，故名根。男荼亦名根”，“能得此道，应得仙寿。男女之事，不可不勤也。”该书用根字指女阴，并说“男荼亦名根”，(6)当然是张道陵的曲说。男根、女根、命根，佛经常见，但汉籍几乎没有这种说法。这种说法可能与佛教有关，值得考察。

“绵绵兮若存”，乙本“兮”下多“其”字，今本无。

“用之不勤”，“勤”有尽竭之义，古音也与尽相近（勤是群母文部字，尽是从母真部字）。任继愈指出，《淮南子·主术》“力勤才匮”的“勤”就是这种用法。(7)

古人以天地交媾讲宇宙万物，是个传统。如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他有一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敦煌本）：

玄化初辟，洪炉耀奇。铄劲成健，镕柔制雌。铸男女之两体，范阴阳之二仪……

就是以天地交欢讲男女交欢，说天地是个大熔炉，生孩子好像炼铜炼铁。这是我国很有传统的说法。马王堆帛书《胎产书》，就是用冶金术语讲生孩子。丹家还把女子叫鼎炉。

明代小说《肉蒲团》，开头有一首词（《满庭芳》）：

黑发难留，朱颜易变，人生不比青松。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风。悔杀少年不乐，风流院，放逐衰翁。王孙辈，听歌金缕，及早恋芳（药）〔丛〕。

世间真乐地，算来算去，还数房中。不比荣华境，欢始愁终。得趣朝朝（燕）〔暮暮〕，酣眠处，怕响晨钟。睁眼看，乾坤覆载，一幅大春宫。

天地是大春宫，道是大子宫。原来，古人是这么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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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看：郭沫若《释祖妣》，收入他的《甲骨文字研究》，《郭沫若全集》，考古编1，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年，19—64页。郭氏说，商代把人的男女祖先叫做“祖妣”，就是来自且、牝二字。

(2) 如嫌不雅，可缓读之。前者是“牛布衣”（牛布衣是《儒林外史》的人物），后者是“布衣”。

(3) 闽南话读扁如bià，内蒙的晋北移民则称女阴为“bǎnliū”。

(4) 任继愈说：“‘牝’是一切动物的母性生殖器官。‘玄牝’是象征着深远的、看不见的生产万物的生殖器官。老子把物质的不断变化这一作用当作万物发生的根源。参看《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五。”（《老子今译》5页）案：《朱子语类》卷一二五说，“雌雄谓之牝牡”，就像木器有卯眼可以容纳榫子，门户有门闩孔可以插门闩，锁子有钥匙孔可以插钥匙，“玄者，谓是至妙底牝，不是那（哪）一样底牝”。《老子绎读》14页除保存旧说，还补充李埏说，谓云南剑川县有古洞，门口刻有女性生殖器，题为“玄牝之门”。

(5) 最近有个话剧，叫《阴道独白》。它说，广大妇女同胞，咱们要敢于说出这个大家难以启齿的词。

(6) 男荼，待考。我曾以此请教北大东语系的陈明先生。他有两个推测，一种可能是与“般荼迦”（pandaka，黄门，被刑男根）有关，一种可能是与“根”（indriya）有关。

(7) 任继愈《老子绎读》，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