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
1.4.2 第二章

第二章(今本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已。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也,恒也。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恃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大义】

它和前一章不同,主要是讲有形有名,种种矛盾生,如美与恶、有与无、难与易、长与短、高与下、音与声、先与后。这些概念总是如影随形,种种变化由此生。万物变化,是万物自己变,圣人做的都是无为之事,说的都是不言之教,根本不去干涉它。开头不管,中间不管,结束也不管。万物生生不已,圣人听其自化,不居其功,反而有大功。(听其自然)

【讨论】

此章有简本。

“恶已”,简本同帛书本,今本为求整齐,在前面加了“斯”字。

“皆知善”,今本多作“皆知善之为善”,疑出《淮南子·道应》、《文子·微明》,这是古本的另一种写法。

“斯不善已”,简本作“此其不善已”,帛书本作“斯不善矣”,今本作“斯不善已”。已是喻母之部字,矣是匣母之部字,读音相近。这里作“斯不善已”。已是句末语词,与矣同。

“形”,王本为求通俗,改“较”,失韵,简本、河本、傅本同帛书本,不误。

“盈”,今本避汉惠帝讳,改“倾”。

“先后”,简本、龙兴碑、严本注(佚文)同,河本、王本、傅本改成“前后”。前后是空间概念,先后是时间概念,不一样。

“恒也”,指永远如此,到处如此的东西。这是总结上文。简本、今本都没有这两个字。

“圣人”,圣是聪明,天生聪明,绝顶聪明。古人说的圣人,本来意义上的圣人,都是上古帝王,有权有位,可以安民济众的人。如尧、舜、禹、汤、文、武,就是大家公认的圣人。这个词,《老子》特爱说,全书有24章提到,常作“是以圣人”如何如何,都是当作榜样,但没说到底是谁(见第2、3、5、7、12、23、27—29、34、47、49、57、60、63、64、66、68、72—74、79—81章)。圣人是古代的共同理想,除了《庄子》,没人反对。(1)

“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干事都是干无为之事,说话都是行不言之教。《老子》提倡自然,反对人为,书中到处都是讲这一套想法。“为”是不循自然之理,人为干涉事物的发展变化。“无为”反之,是叫人去掉人为的东西,复归于自然。“居”,简本、河本、王本同,傅本作“处”。楚简、秦简,处作凥,与居有别,汉代始混淆,《说文·尸部》已把凥当居。今本“处”字,原来往往都是“居”字。下面不再重复说明。

“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恃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种庄稼,养牲口,都要听其自然,听其自生,听其自长,不要揠苗助长,一口气喂出个肥猪。“作”有开始的意思,原文说万物开始生长,是万物自己在生长,你不要以发明者自居。“恃”是据有、持有之义。“居”也是占有的意思。弗恃弗居,听其自然,《老子》叫“玄德”。道外于人,是人所依所行;德存于心,是人所获所得。“玄德”是最高最深的德。第10章:“生之畜之,生而弗有,长而弗宰也,是谓玄德。”第51章:“生而弗有也,为而弗恃也,长而弗宰也,此谓之玄德。”有与恃,宰与恃,是类似说法。“弗”,否定副词,简帛文本,“弗”加于动词前,不加于形容词和副词前,仍有区别。今本往往以“不”代“弗”。“弗”和“不”的区别是什么?一般认为,“弗”是加在省去宾语的动词前或介词前,“不”是加在带有宾语的动词和介词前;形容词和副词前,也是加“不”而不加“弗”。“弗”作“不”,是避汉昭帝刘弗陵讳改字。(2)古书中的弗、勿、不、毋、无等否定词,早期用法,古文字的用法,仍有区别,后来往往被混淆。它们,弗是帮母物部字,勿是明母物部字,音义相近。不是帮母之部字,毋同母,是明母之部字,音义相近。无是明母鱼部字,后世也和毋、勿相近。在传世古书中,它们常被换来换去,很难分辨其细微差别。“始”,简本作“怠”,帛书本、傅本作“始”,河本、王本作“辞”。古文字,怠、始、辞都是从台或从司得声(从心和台、司二字的合体),每每混用,这里作“始”。“成功”,简本作“成”,今本作“功成”。

上博楚简《恒先》有一段话,可供参考:

多采物先者有善,有治无乱。有人焉有不善,乱出于人。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有刚。先有圆,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长。

有万物就有矛盾,有矛盾就有先后,和上文一样,但它更强调先后。

————————————————————

(1) 《庄子·胠箧》:“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2) 参看:丁声树《释否定词“弗”“不”》,《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外编第一种,北平:1935年,991—992页;魏培泉《“弗”、“不”拼合新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2本第1分,台北:2001年,205—2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