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黑格尔

（1）美学中的辩证法

辩证法是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基础，但是在他的《美学》中，辩证法的因素体现得并不明显。关于辩证法的性质，人们的意见还没有达成一致，所以我也不打算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想说一点：美学是辩证法所力图阐明的道理的一个示例。对于美而言，辩证法所主张的因果联系也同样适用。在事物的发展过程中，任何事物都会为新事物所取代，新事物所具有的因素使它取代了原有的事物，同时又使自己为后来的事物所取代。因此，就算柏拉图能延长寿命，他也不可能成为亚里士多德，因为亚里士多德所具有的因素是柏拉图所不具备的。总之，对于辩证法，我们只要有一些基本的了解就行了，最好以能理解《美学》为度。

下面，我将选择黑格尔美学体系中的几个要点加以论述，由于篇幅的限制，我无法介绍他的整个美学体系，否则估计会占去这本书的全部篇幅。

（2）美的概念

黑格尔有一句名言：“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不过要特别注意，这里的理念并不等于意识，而是一个系统的、有着内在统一的过程。黑格尔认为，美和真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他还像康德一样，把美与善、实用的以及令人愉快的等涉及欲望的东西区分开来。因此，在他看来，美是无限的，这种无限即意味着独立自主或自我完备，而无须依靠它以外的任何因素。

①自然美　理念首先存在于自然中，因而自然美是“第一种”美。尽管黑格尔把自然美单列出来，但实际上他并不重视自然美，只是作了简短的论述。自然美的审美效果是天然的，艺术美的审美效果则是人有意识地制作出来的。黑格尔把人也纳入到自然美中，以便和动物美对比论述。

在自然美中，黑格尔特别重视富于个性的有机体及其生命的表现，因为在这里，理念第一次达到了部分的自我显现。基于这种理念，植物比岩石更具自然美，动物比植物更具自然美，而人又比动物更具自然美。在这几组对比中，后者总比前者更富于生命的表现。

不过，我不同意黑格尔的这种观点，因为一个事物的审美价值并不与它内在的有机发展的程度成正比。在我看来，风景、大地以及种种植物，比那些富于个性的动物生命更能吸引我们的心绪。虽然马和老虎是美的，但它们在我们的心中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是美的，它们没有灵性，却充满了个性，因而有时会不符合我们的一般审美情绪。

另外，他在谈到动物的体态美的问题时，态度又不够明确，并流露了丑可以是相对的思想。他认为，有些动物的形体特点与我们通常所见事物不同，我们就认为它是丑的。比如，我们说树懒丑，是因为其缺乏生气，说鸭嘴兽丑，是因为其形体特征不够协调，说鳄鱼丑，是因为其没有充分表现生命。总之，在人与艺术之外，没有绝对的丑。我在后面还会谈到这个问题。

a．抽象形式的美　除了动物之外，大自然中还存在一些形式和抽象的属性，它们也显现了理念，也是美的。这是一种外在美，表现为抽象形式的美与感官材料的抽象统一中的美。关于抽象形式的美，本书的古代理论部分曾提到那些体现了统一的几何属性，黑格尔也列举了一些几何属性，比如整齐、平衡对称、符合规律、和谐等。

b．感官材料统一中的美　感官材料统一中的美包括色彩、音乐等，它们都有感官媒介的纯粹性或简单性的效果；色彩中没有污点，音乐中没有噪声，它们可以给感官提供纯粹、统一的感受。因此，当我们看到澄明的天空或明亮的海面时，就会产生审美愉悦。

虽然黑格尔区分了自然美与艺术美，不过他认为自然美与艺术美之间存在一定的联系，自然美是一种抽象的美，它是感官性的表现，更是多样性统一的形式。

②艺术美、理想　艺术是第二自然，自然向艺术转化有一个主观的过程，理想就是在这个主观的过程中产生的。

a．自然和理想　黑格尔从模仿和理想化的角度阐述了理想与自然的关系。

模仿　黑格尔并没有彻底否定简单的模仿，他也像亚里士多德一样，认为简单的模仿之所以能让我们产生快感，在于“心灵产品给人的满足”。另外，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观点：模仿品能让我们产生快感，不是因为它们是自然的，而是因为它们模仿得很自然。实际上，他是在反对那种矫揉造作的模仿。因此，模仿的缺陷在于它只停留在形式层面，而抓不住它所模仿对象的富于个性的材料或意义。

理想化　如果模仿能抓住这些材料或意义，进而又能赋予所模仿的材料或意义一种普遍性，那我们就能触及美的艺术的真正本质——与制作相对的诗意了。而且，人们总是通过心灵与其接触的。艺术所模仿的“自然”是一个不明确的字眼，诗意又永远是有力量的、本质的和有特色的东西，而理想就是这种富于表现力的本质。

哲学上的理想化有两种相反的意义，且与逻辑中的普遍性的两种相反的意义紧密相连。当普遍性是空洞抽象的东西时，理想化就意味着肤浅和缺乏个性；当普遍性是具体的东西时，理想化就意味着深刻和富于个性特征的刻画。黑格尔在美学中采用了后一种意义。

理想化：绝对的还是相对的　黑格尔认为，模仿和理想化是心灵侵入自然的两个阶段，接着，他提出了一个更富思辨性的问题：“艺术对自然的优越性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如果联系到理想化是人的心灵通向自然的阶段，这个问题又可以表述为：理想化对于自然的重要性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如果理想化对于自然是绝对的，那么自然肯定就受制于人；如果理想化对于自然是相对的，那么自然就有可能高于艺术。对于这个问题，黑格尔采取了中立的态度。他认为，如果仅就形式而言，是自然更美一些还是艺术更美一些因人而异，在理论上无法解决。

关于理想，文克尔曼认为最完善的理想应该是统一和抽象的，康德由于看到理想与意志有关联，就把理想从美学中排除了。到黑格尔这里，他既保留了文克尔曼所主张的理想在审美上的高贵性，又接受了康德所要求的理想在审美上应有纯粹性，进而把理想推而广之，认为所有的艺术都应以其为原则。基于此，黑格尔认为任何普通的自然都可能转化为理想和艺术，为此，他以荷兰的绘画为例讨论了理想和自然的关系。他在《美学》中这样说道：“我们不能因为这些荷兰的风俗画所表现的都是平凡的自然就把它们挡在艺术之外，其实，现实生活是他们的兴趣所在。为什么呢？看看他们的历史就知道了。荷兰的自然条件恶劣，常受海水的侵袭，而且长期受君主专制的统治压迫。荷兰人民凭着他们的气魄、忍耐和英勇，经过斗争最终才在政治、宗教上取得自由。因此，荷兰画上出现关于平民、家庭主妇还有劳动场面又有什么奇怪呢？我们绝对不能站在宫廷、贵族的立场去看待这些绘画。在这些绘画里，我们看到了自由活泼的心灵、崇高的精神。尽管它们都是所谓的平凡的自然，但最终仍是艺术的合适题材。”

b．生活和行动中的理想　黑格尔曾花费了大量的篇幅讨论一个很一般性的问题，即理想怎样才能参与生活。他指出，应该到历史上艺术中的英雄那里去寻找答案，像《堂吉诃德》和《强盗》就是很好的例子，这些小说中描写的个人勇气与文明的冲突在今天仍可借鉴。在文明社会，惩罚犯罪不再像以前一样靠个人英雄主义了，而是有专门的机构。社会道德也不再基于个人了，而需要多数人的合作。黑格尔的目的是要说明，在现实生活中，重要的不是要具有某个具体的理想，而是要保持一种“理想性”，即理想的生活方式和态度。

c．理想的演变　在黑格尔那里，理想就是想象中的美，是对整个世界的幻想。历史地看，理想经过了几个阶段的演变。在这种演变过程中，人的智慧是一个影响因素，这个过程的自身积累是另一个因素。从纵向来看，理想的演变在时间上会形成一个承继性的阶段；从横向来看，在每一演变的阶段内部，理想的表现又存在着共存性的想象方式。

从承继性的阶段来看，艺术具有三种类型：象征型艺术、古典型艺术和浪漫型艺术。这三种艺术类型合在一起就构成了理想演变的历史。从共存性的想象方式出发，每一历史艺术表现下又有几种表现方式，于是就有了各门具体的艺术，即建筑、雕塑、绘画、音乐和诗歌。不过，由于每个时代的精神各异，尽管以上几种具体的艺术在每个时代都会出现，但地位的轻重会因时代的不同而不同。比如，在象征型艺术时代，建筑占主要地位；在古典型艺术时代，雕塑占主要地位；在浪漫型艺术时代，绘画、音乐和诗歌占主要地位。它们都与各自所处的时代精神相吻合。

我们可以从人类为了认识自己的需要而把心灵活动反映到外部世界的角度来简单说明这三种艺术类型的基本演变。

象征型艺术　象征型艺术表现为，人的精神还没有彻底觉醒，只是把心灵的朦胧幻想加在感官对象之上。不过，这还只是狭义的象征艺术，在这种艺术中，心灵与对象的关系还是任意的，也是不合理的，这种艺术还处在追求充分表现的过程之中。

古典型艺术　到了古典型艺术，心灵的朦胧逐渐变得清晰。心灵慢慢觉醒了，逐步认识到它在世界中的自我本性，并通过人体姿态所体现的象征，来描绘确定的自我。

浪漫型艺术　运动在继续，浪漫型艺术出现了。在浪漫型艺术中，原来确定的自我冲破了固有的小天地，它要求得到体现，不仅要体现在思维中，还要体现在与思维相接近的感官媒介中。

d．艺术的分类　黑格尔在《美学》中对各门艺术分类有简要的说明，我们不必一一论述，这里，我只想谈三个与艺术分类有关的问题。

分类的双重基础　艺术的分类之所以存在双重基础，在于艺术是在承继性和共存性两方面进行分化，相应地，就形成了双重的分类基础，一种是历史的，另一种是分析的。因此，每种艺术既可以在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下加以分类，还可以在形式分析下分类。

不过，黑格尔的这个分类方法遭到了许多美学家的反驳。夏斯勒认为，这种分类原则用双重标准衡量同一种艺术，是自相矛盾的。哈特曼认为，黑格尔混淆了风格类型的划分和各门艺术的划分。齐美尔曼认为，这个原则混淆了历史原则和哲学原则。

支持双重基础的事实　但是，哲学不像科学那样可以脱离历史存在，哲学总是与特定的民族语言和经验性的智慧紧密联系的。以建筑为例，在当今世界，建筑已不是重要的艺术，但在古典时期，建筑却无疑是极为重要的艺术。在希腊艺术中，雕塑是最伟大的艺术，而绘画和音乐的影响却很小。拿希腊诗歌与希腊雕塑相比，希腊诗歌是浪漫主义的；拿它与近代的诗歌相比，它又是古典的。因为它有两个分类原则。

在进行分类之前，我们必须确定我们所要分类的材料的框架和范围。首先，必须让各门艺术的分析性区分服从于艺术类型的历史区分，即让共存性服从于承继性。这样我们就会明白，当黑格尔论述到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的艺术时，他的意思是，建筑具有这三种类型的基本分类，在每一种类型中，建筑又是最富于“象征性”的品种。所以，像哈特曼那样只用单纯的一般性分析，即共存性，来对待建筑和雕塑，而对这两种艺术在各个时期的特色，即承继性，则闭口不提，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它忽视了这两种艺术自身的演变和实际发展。如此看来，还是黑格尔的处理方法更合理一些。

分析性分类的原则　但是，如果我们将承继性的艺术类型搁置一旁，而专门讨论共存性的艺术时，我们就需要一个明确的、固定的分类基础了。对于这种分析性的分类，黑格尔提出了两种抽象原则：感官媒介对空间的关系原则与感官媒介对时间的关系原则。奇怪的是，黑格尔在提出这两种原则之后，又把它们丢弃了，转而回到了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的原则那里，并把后者当做唯一真正具体的原则。

原因在于，他之所以一开始要提到空间和时间的抽象原则，目的是想把这两个原则的内容都纳入到分类的基础中去，同时把非审美的感官触觉、味觉和嗅觉排除。这样一来，分类的基础就明确、固定了。紧接着，黑格尔就用具体的分类原则，分析了各门艺术作为人类活动所具有的表现力和条件。这样一来，就不用受任何抽象原则的束缚，各门艺术也可充分地保持自己的个性。这就是这个分类原则的意义所在。

（3）四个主要概念的意义

黑格尔的美学体系比较宏大，思想驳杂，很难从中总结出明确的结论。这里，我只想谈一谈黑格尔关于美学中四个根本问题的见解，通过这四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大体了解他的美学的基本思想。

①丑　在黑格尔的著作中，我们找不到他关于丑的系统论述，不过我们可以从他的一段论述漫画的文字中看出，他认为丑包含着歪曲。再联系他提到的自然界的丑，我们可以推断，他所谓的丑就是不正确的特征刻画。

这里存在一个问题：丑是从理想的象征型阶段开始出现的吗？因为在象征型阶段，心灵还未觉醒，艺术表现的内容有些缺点也是情理之中的，也正因为如此，尽管这一类型的艺术形式有的是有缺点的、歪曲的和畸形的，黑格尔也只说它是不美的，而没有说它是“丑”的。在他的著作中，粗糙、简朴、奇异都不是丑的；只有当一种艺术类型的内容不是正面的，而对这一内容的描写又被说成正面的，那么它才是丑的。例如，他把莫里哀《吝啬鬼》中的主人公的性格说成丑的，因为在内容上，这个主人公有一个具体的性格，而且不是正面的性格，但是作者却是从正面来描绘他的。

②崇高　康德曾说过：“严格的崇高是任何感官形式都包含不了的，它附丽于理性的理想。理性的理想不能被充分地表现，却可以在心灵中由一种非常不充分的东西激起或唤起，而这种不充分的东西可以用感官性的形式来描写。”黑格尔借鉴了康德的崇高观念，并在此基础上推论说，一般的崇高是企图表现无限，但是在现象世界又找不到适于这种表现的对象。

崇高与丑一样，都是不充分的表现，它们都同艺术的象征型阶段的畸形、怪异的东西相似。谢林就曾说过，同一外形的东西既可以是丑的，也可以是崇高的。但是，黑格尔认为，与丑不同，只有在崇高中才需要鲜明意识，而这种意识的纯粹的代表可以犹太人的宗教诗歌为例。宗教诗歌创造的上帝形象是其他任何创造物都无法比拟的。因此，真正的崇高只能在诗歌中表现出来，而不能在造型艺术中表现出来。黑格尔甚至认为，宗教诗歌提供了一切时代真正崇高的古典标本。

③悲剧　在黑格尔看来，悲剧是在崇高的范围之外的。悲剧是一种诗歌形式，无论是在古典型艺术中还是在浪漫型艺术中，悲剧都取得了最伟大的成就。悲剧的本质在于现实中的精神力量，如家庭、国家与个人性格的冲突。在这一冲突中，代表现实精神的那部分力量最终总要毁灭代表个人的那部分力量，导致不愉快的结局。

因此，如果冲突中的个人生命因为某种主观性的原因而没有牺牲，那么，这种冲突就不符合必须牺牲个人的悲剧法则了，这样所得到的就不是悲剧，而是近代的“现实生活的戏剧”。莱辛就曾说过，这种戏剧，既可以从悲剧中产生，也可以从喜剧中产生；莎士比亚也因为他笔下的某几个剧中牺牲了个人生命，就把它们归入悲剧。

④喜剧　在悲剧中，现实世界战胜了个人性格；而在喜剧中，个人的主观性却占了上风。不过，严格意义上的喜剧性应该和滑稽性区别开来。在真正的喜剧中，剧中人物不仅在观众看来是滑稽的，而且他们本身就是生性滑稽的。此外，即便他们最后没有取得成功，也不会因此而痛苦、失望。喜剧与悲剧最本质的区别在于，喜剧拥有悲剧中所没有的那种绝对的和解与妥协，人物有绝对的自信与愉快。阿里斯托芬笔下的喜剧人物有这种特点，莎士比亚笔下的喜剧人物也有这种特点。

（4）结束语

在此，我想把黑格尔在美学讲演中最后所讲的一段话转录过来，因为他自己已作了最好的总结。

“讨论完喜剧，我们对美学的讨论就结束了。我们的讨论是从象征型艺术开始的。在象征型艺术中，主观性极力要给自己找到一个内容和形式，并逐渐变成了客观的东西；到了古典型艺术，由于其具有富于个性的形式，所以把自己的本质内容清晰地表现了出来；最后，我们以表现内心和感情的浪漫主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