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普罗提诺以后的美学在学术上的连续性

在上一章我们已经说过，作为一个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的许多美学观点都继承自柏拉图。普罗提诺反对把美局限于形式对称，也反对把艺术局限于模仿，他的这些观点后来被基督教的一些思想家沿用。

在中世纪，基督教在思想上是主张二元论的，与希腊时代信仰自然主义的一元论相反，但基督教的二元论只是表面上的，其实质是要达到精神上的一元论。这种不彻底的二元论思想也就决定了他们的美学观点常常是模棱两可或游移不定的。他们的基本观念是，自然和艺术都是可见的，当它们象征着力和善且不会引起人们的感觉欲望的时候，它们就是美的。这一观点让人联想起柏拉图的思想。不同的是，柏拉图要求美要符合道德，而他们却认为美必须渗透着神性。

（1）从流出说到进化论

公元4世纪，即普罗提诺死后不久，基督教的教义解决了同质论的争执，于是，流出说往前发展到了进化论。这说明，当时的人们已经抛弃了偶像崇拜，将柏拉图主义和新柏拉图主义中的合理成分又向前推进了一步。进化论认为，从高级的原则出发，可以产生出进步、积极的内容，而且这种内容不会因为向前发展就有所减损。当然，这种观点在今天可能是尽人皆知的，但在当时，它却是对希腊理论中落后的那部分的反抗。

（2）二元论和对于自然的热爱

正如我们前面引述的那两段话中所表现的，在4世纪的早期，教会已认识到自然界的美是神的象征，相比之下又贬低模仿艺术的价值；而在306年的一次宗教会议上通过了一项规定：教堂里不应该放置画像，以免人们将心目中的圣灵画在墙壁上。稍后不久，又发生了破坏偶像运动。种种迹象表明，感官和精神的二元论在理论内部产生了冲突，因为既然一种二元论非难在艺术中呈现出来美，那它必然会危及在自然中可感知到的美；然而，另一方面，由于这种二元论的神学立场，所以不仅自然美的艺术受到威胁，就连美的艺术也曾一度受到怀疑。

（3）奥古斯丁论“宇宙美”

奥古斯丁生于354年，死于430年，他早年曾写过论述美和比例的著作，从而提出了一种关于美的形式理论。另外，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贡献，即把他的形式理论运用到对丑的分析上，并把美的艺术同宇宙加以类比，以证明他对丑的分析。

奥古斯丁认为，古代形式美学中的同一性与多样性是互相对立的，而宇宙的对称中无处不包含这种对立的矛盾，如修辞学中的对偶、一幅画中的阴影等。如果画中的阴影位置恰当，就不会让画变丑。奥古斯丁甚至说毒药因其有存在的必要，因而在一定的条件下也是美的。这在美学上已近乎我们在今天所说的丑了。这种观点的本质在于，丑是与美相对而言的，它是美的陪衬物。希腊人没有直接谈到丑，普鲁塔克把丑看成艺术技巧，普罗提诺认为丑是无形式。奥古斯丁比他们都要直接，他直接从量的对比来谈论丑，如果量的对比不大，丑就可以与美相对存在。

除了对称之外，奥古斯丁还指出了色彩对于美的重要性。实际上，关于对称与色彩两个要素对于美的重要性，早在苏格拉底时代就受到关注了，后来的普罗提诺却对将对称与色彩作为美的传统提出了质疑。但到了奥古斯丁这里，对称与色彩两个术语频频出现在他的著作中，他曾明确地说过：任何物质对象的美都在于具有某种柔和的色彩，以及组成它的各部分的对称与和谐。

（4）对异教的镇压和不断增强的严峻气氛

当奥古斯丁还在世的时候，欧洲大地上发生了一场镇压异教的暴力运动，这场运动是由4世纪的罗马皇帝特奥多修斯下令进行的。由于镇压异教符合基督教的利益，因此这场运动受到他们的欢迎。大量的庙宇和庙宇中的装饰在这场运动中被毁；巴特农神殿被改为一所教堂，面目全非；万神殿因改为供奉神灵才得以幸免于难；菲迪阿斯的宙斯雕像被移送到君士坦丁堡……

从这次镇压异教的运动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政权对艺术价值是极其无知与冷漠的，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无知，客观上却对艺术起到了积极作用——在后期教会的社会气氛越来越严峻的时候，教堂的墙上却画上了殉教的故事，甚至连基督受难的场面也画到了墙壁上，这无疑是艺术的幸运，只不过当局意识不到他们这样做的意义罢了。

（5）破坏偶像运动的意义

我们在前面说过，基督教的二元论是不彻底的，其本质上仍是精神一元论，于是，他们把对可见事物的怀疑的矛头指向了绘画艺术和美的艺术。6世纪，西教会的马赛的主教下令撤除并销毁那个教区里所有的圣像。此后，在东教会中也发生过相同的破坏偶像运动，并在754年的君士坦丁堡宗教会议上达到高潮。

从美学的立场来看，破坏偶像运动的理论出发点与柏拉图对艺术的敌视是如出一辙的：再现不能模仿那种无法模仿的东西，精神性的东西也不能通过感官性的形式再现。不过后来的查理曼大帝当政时改变了这一政策，他当然不懂得这个运动在哲学上的意义，他制定政策的依据是他那个时代教会的需要。他们保留图像，并不是出于对图像艺术价值的考虑，而是认为那是教育的工具。

（6）司各脱·伊里杰纳的学说

到了9世纪，东、西教区关于教堂绘画艺术的争论已有了定论，这时出现了一位需要引起我们注意的思想家，他就是哲学家司各脱·伊里杰纳。伊里杰纳是一位希腊学者，写了不少关于希腊的著作，并将许多希腊作品翻译成拉丁文。同时，他还是一位哲学家，他的哲学思想带有明显的时代印迹，但大多数都是合乎常理的，比如，他认为摩西关于创世纪的说法是寓言性的，又认为人的灵魂并不存在，而是人的意志的一种状态。

在美学上，他着重分析了真正的美与虚假的美之间的关系，认为这种关系的性质取决于人的心灵对于现实世界的态度，他把丑等同于无形式或有错误形式的东西。不过我以为，从宏观的宇宙来看，按他的看法，现实并不存在真正的丑。总地来说，伊里杰纳对美的论述不多，也难成体系，他却提出了一个美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见解：就美而言，可见的世界是上帝的光荣的显现，美应摆脱与感官的欲望关系。这意味着美对于人和自然是合目的性的，且又无关功利。这已接近后来康德所说的美是“没有目的的合目的性”了。

（7）预测公元1000年的世界末日

在基督教中，一直流传着关于基督再次来到人世的传说，甚至有人预测这个时间就是公元1000年。于是，一时间非难物质美的运动达到了高潮，许多巨大的建筑都停止了修建。到公元1000年时，这个预测没有兑现，结果各种建筑工程又蓬勃开展，雕塑艺术也随同建筑艺术一起兴盛起来。这个宗教预测最终只成了一段波澜不惊的插曲。

（8）圣弗朗西斯著作中的近代意识

圣弗朗西斯是意大利最早的诗人，曾写下《万物之歌》，他性格独特，生平富有传奇色彩。在他身上，我们可以发现古代意识与近代意识并存，可以看到几种相反相成的进化属性的集合。我们能在他身上看到古代的神秘禁欲主义，而且几乎到达极端的程度；同时，他又对自然表现出超乎常人的亲切，称太阳为“太阳哥哥”，表现出了近代意识；另外，他还是一个出色的组织管理者，是天主教圣方济各会的创立者。

圣弗朗西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身上同时具有多种倾向，尽管这些倾向显得有些杂乱，有时还自相矛盾，但其中有很多都具有近代意识的特点。

（9）圣托马斯·阿奎那

在圣弗朗西斯死后的第二年，在阿奎诺地区又诞生了一位思想家，他就是圣托马斯·阿奎那。他既是一个文学家，又是一个伟大的经院派哲学家，在当代仍然影响很大。他具有较强的社交能力，积极参与哲学辩论，曾在巴黎、罗马等地讲学，竭力维护他的教派，他还担任过国王和教皇的教务顾问。也许是由于过于辛劳，他像圣弗朗西斯一样，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享年47岁。

圣托马斯的主要著作是《神学大全》，里面体现着他对政治和教会统一的见解，同时，在这部著作中，他也多次提到美。下面，我们按照惯例，从三个对比的角度依次叙述他的美学观念。

①象征主义　圣托马斯的美学观点是从普罗提诺那里继承而来的。他笔下许多美学术语都与奥古斯丁、普罗提诺和色诺芬所用的术语完全相同，比如，“适当的比例或和谐”、“鲜明的色彩”、“完整或完美”等。从这几个具有代表性的术语可以看出，圣托马斯和他的前辈一样，认为美的根据在于事物的对称与和谐，因为这是理性和神的象征。另外，由于他的思想具有浓厚的神学因素，因而他认同一切美都来源于上帝的观点。

②审美兴趣　关于实用兴趣与审美兴趣的对比，圣托马斯认为，在美中，欲望是平静的，欲望可以因为得到满足而平息下来，因此，美就不是实用的。他的观点还有一个有价值的地方：美需要依靠感官的认识能力而存在，即美与人的感官知觉有关，这样，他就理清了美与认识的关系，并将知觉与欲望区分开来。

③具体的批判　圣托马斯与普罗提诺一样，把视觉放到了最重要的位置，认为视觉更能接近理性。在视觉之外，他还比较看重听觉的作用，认为视觉与听觉比味觉和嗅觉更理性，其言外之意是，视觉和听觉所感知的对象与那些易于激起欲望的实物是不同的，前者是精神的，后者是物质的。进而他又把精神美与物质美区分开来。

通过纵览中世纪的美学我们可以发现，新柏拉图主义是贯穿其中的一条主线。而且，从普罗提诺开始，美学中就已慢慢渗透了基督教的意识。于是，在哥特式的建筑与拜占庭式绘画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浓烈的禁欲思想与神秘的气氛，而隐藏在它们后面的，是神性的一元论哲学观。这时期，圣奥古斯丁提出了宇宙美的观念，不过这还只是一个抽象的观念，实践上还需要由下一个时代的人们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