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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浩明评点曾国藩日记
1.10.1 梦人得利
梦人得利

原文

早,读《明夷卦》,无所得。饭后,办公礼送海秋家,烦琐。出门,谢寿数处,至海秋家赴饮。渠女子是日纳采。

座间,闻人得别敬,心为之动。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方欲痛自湔洗,而本日闻言尚怦然欲动,真可谓下流矣!

与人言语不由中,讲到学问,总有自文浅陋之意。席散后闲谈,皆游言。见人围棋,跃跃欲试,不仅如见猎之喜,口说自新,心中实全不真切。

归,查数。久不写账,遂茫不清晰,每查一次,劳神旷功。凡事之须逐日检点者,一日姑待后来补救,则难矣!况进德修业之事乎?

是日席间,海秋言人处德我者不足观心术,处相怨者而能平情,必君子也。此余所不能也。

记本日事。(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十日)

评点

这是一篇很有趣的日记。

首先,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翰林的俗务:翰林院同事汤鹏的女儿订婚,大家凑钱买礼物祝贺,曾氏出头来办这个事,又送礼到汤家,吃喜酒。明天是曾氏三十二岁生日,有几个朋友送来寿礼。曾氏一家家地前去感谢。闲谈、观人围棋之后回到家里,又忙于记账,弄得他劳神旷功。这是曾氏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一天。他这一天的内容,跟芸芸众生一个样,没有半点翰林的书卷气。

再者,我们也看到了一个翰林的心思:酒席间聊天,曾氏听到一个人得到别敬时,心为之所动。

清代官场有很多陋习,地方官向京官送钱乃其中一大项。夏天送钱谓之冰敬,冬天送钱谓之炭敬,陛见后离别京师时送的钱,则谓之别敬。关于别敬,笔者在本书《陪侍同治帝宴请外藩》一节中已有介绍,此处不再赘述。

地方官送钱给京官,一方面是他们主动要与京官联络感情,以求得办事的方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京官的俸禄不高,京官也渴望能得到地方大员的帮助。尤其像曾氏这样的京官,既身处清水衙门翰林院,又位卑资历浅,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自然是很想得到敬银的,怪不得他心动。

有意思的是曾氏将这种闻利心动,与昨夜的梦境联系起来,对自己进行了一番严厉的批判。曾氏昨夜梦见别人得到好处,心里面很是羡慕。醒后,他对梦中的这个心态痛加指责,批评自己的好利之心居然在梦里都表现出来,何以卑鄙到如此地步!本想对此心彻底予以洗涤,不料白天又旧病复发,真个是下流!

对于今人来说,曾氏的这些思想简直不可思议。因为今人既认为闻利心动合乎常情,更不把梦境当作一回事。然而,正是这两点上,体现出曾氏与我们在境界上的很大区别。

这段时期,曾氏正在严格地自我修身。他要求自己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要按照圣贤所教去做。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自己老想着“利”之事,可见仍是小人而非君子。孔子还说:“君子忧道不忧贫。”日子虽清贫,不值得忧虑;对“道”的领悟若不够,则应忧虑。自己不去忧道而对物资上的清贫老是记挂,可见境界亦不高。因为这样,曾氏对自己的闻利心动不能容忍,予以狠狠地批判;尤其是屡犯不改,更可恨。

对于做梦一事,中国古代的读书人看得很重。孔老夫子一句“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的感叹,他的弟子们郑重其事地记在《论语》里。于是乎,两千年来,在儒家信徒的文字语境中,做梦也就变得郑重其事,不可掉以轻心。曾氏对梦境这样看重,其源盖出于此。

从今天的眼光来看,曾氏对于利与梦境的这种认识的确有点迂阔,但从迂阔之中可以看出曾氏修身的真诚与勇气。对内心的活动与梦境里的心思如此当作一回事,以至于用“卑鄙”“下流”这样的字眼来咒骂自己,这说明曾氏对涤旧生新的修身之事的真心实意。曾氏的日记既要在朋友圈中传阅,又要定期交老师唐鉴先生审读,能在日记中揭短亮丑,需要勇气。曾氏在这里所体现的是儒家学说的慎独。《大学》《中庸》三次提到“君子慎其独”,慎独是修身的最高标准。一个能做到慎独的人,才是真诚的人,而真诚的人才具有自我批判的勇气。曾氏曾经写过一篇《君子慎独论》,向世人表达他“独知之地,慎之又慎”的决心。

这篇看似迂阔的日记,彰显的是曾氏慎独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