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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浩明评点曾国藩日记
1.7.10 兄弟谈心

兄弟谈心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批定皖省漕务一案。巳初进城,行二十八里进南门,至沅弟公馆看病,与之鬯谈。中饭后又鬯谈。见客数次。晏同甫来久谈。

沅弟谈久,稍发抒其郁抑不平之气。余稍阻止劝解,仍令毕其说以畅其怀。沅弟所陈,多切中事理之言,遂相与纵谈至二更。其谏余之短,言处兄弟骨肉之间,不能养其生机而使之畅,遂深为忠告曲尽。

三更二点睡。余因说话稍多,不能成寐。弟则不成寐者已六七日矣。(同治三年九月初八日)

评点

这是打下南京后,曾氏与老九的第二次见面。同治三年六月十八日半夜,曾氏接老九的信,得知南京已于十六日午刻攻破。这一夜,曾氏“思前想后,喜惧悲欢,万端交集,竟夕不复成寐”。

六月二十四日,曾氏乘火轮船离开安庆东下,第二天上午到达南京,与老九在城外军营见面。七月二十日,曾氏离南京回安庆。这第一次见面,是去慰劳老九及吉字营的将士们。九月一日,曾氏再次离安庆前往南京,这次是搬家,将两江总督衙门从安庆搬到它的本应所在地南京。这次坐的普通木船,一路上走了七八天,直到八日中午才进南京城。兄弟俩在这一天里说了很久的话。

老九向大哥发泄了他的“郁抑不平之气”。老九立下天下第一功,受封一等伯爵,是四海共仰的英雄,他为何会“郁抑不平”?原来,荣耀是表面,打下南京后,老九受到不少委屈,他内心里很压抑。首先,是南京城破后,让李秀成保护幼天王逃走了。他没有抓住首犯,却对朝廷说全部斩杀尽净,幼天王积薪自焚。不久,左宗棠向朝廷告发幼天王逃出南京一事,老九因此遭到朝廷指责。他心里尤为不快。还有,南京城破后,吉字营将士纷纷抢夺城内财物,这件事也让人报告了朝廷。赵烈文在《能静居日记》中记载:“见七月十一日廷寄,内称御史贾铎奏,请饬曾国藩等勉益加勉,力图久大之规,并粤逆所掳金银悉运至金陵,请令查明报部备拨等语。曾国藩等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朝廷在这里是直接点了老九的名,说他现在是“骤胜而骄”,若不自加警惕,有可能难以“长承恩眷”。一向心高气傲的老九岂能受得了这口气!

老九因此很郁抑,并且由于精神上的郁抑导致身体上的疾病。八月十四日,曾氏在给老四的家信中提到老九的近况:“沅弟湿毒与肝郁二者总未痊愈。湿毒因太劳之故,肝疾则沅心太高之故。立此大功,成此大名,而心怀郁郁。天下何一乃为快意之事?何年乃是快意之时哉?”

面对劳苦功高的九弟,做大哥的当然要竭力劝慰。但没有几天,老九便解甲归田。其原因已在此中透露消息:如此心怀怨懑的军事统帅,若不迅速离开军营,面对着同样情绪激愤的虎狼之众,难保不出反常事态!

难得的是这次兄弟的交心畅谈,还包括老九对他一向恭敬有加的大哥的谏诤。老九批评大哥什么呢?曰:“处兄弟骨肉之间不能养其生机而使之畅。”这话有点晦涩,说得明白点,即曾氏作为大哥,对诸弟的严厉、管束、要求、限制等等太多,不能使他们感到温情、体谅与关爱,再说得通透一点,即诸弟在大哥面前心情不舒畅。

老九的这番批评,让我们看到曾氏性格中的缺陷,以及曾氏兄弟相处中的隐性一面。笔者感觉到,曾氏的几个弟弟对大哥是敬而不亲、尊而不洽。其实,这种状况也是普遍的。凡理性过度、持重过度的父兄,都不可能与子弟有亲热融洽的情感。这或许也是一种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