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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浩明评点曾国藩日记
1.3.90 在遗憾中告别人世

在遗憾中告别人世

原文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五次,立见者一次。围棋二局。阅《二程遗书》。中饭后,坐见之客二次。阅本日文件。小睡片刻。核科房批稿簿。是日,刘康侯搭轮船归里。傍夕,小睡颇久。夜改信稿二十余件。

余精神散漫已久,凡遇应了结之件,久不能完,应收拾之件,久不能检,如败叶满山,全无归宿。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

二更五点睡。(同治十一年二月初一日)

晨起,书:“既不能振作精神,稍尽当为之职分,又不能溘先朝露,同归于尽,苟活人间,惭悚何极!”(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

评点

曾氏在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下午去世。死后,朝廷赠予最高谥号“文正”,并辍朝三日。官场士林,一时间哀挽与称颂并起,将他比之于诸葛亮、郭子仪、范仲淹、王阳明一类人物,誉之为三代之后第一完人、万古云霄一羽毛。若从外间评价来看,做人做到曾氏这个份上,应是万美兼备、了无遗憾。然而,这个被高高抬起的巨人,他对自己的看待却远非如此。他其实对自己很不满意,甚至很是遗憾。前一节我们说到曾氏晚年的日记多遗憾与追悔,这两篇日记,一篇写于曾氏去世前三天、一篇写于去世当天。读这两篇日记,不仅再次感受到他的憾与悔,还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悲与哀。

曾氏说自己精神颓唐,应治之事多为废置。眼前的局面,好比“败叶满山,全无归宿”。笔者每读到这两句话,心境立时变得一片悲哀。我们不妨设想一下:深秋初冬,山上林间,一眼望去,尽皆枯叶。这种局面,如何收拾,如何改变!这是个人的力量所完全做不到的,唯有上天重新启动一个轮回:冬尽春来,万物复苏,败叶化泥,新芽满枝。这对于人类来说,象征着老生命的死亡,只能期待新生命的诞育。设身处地,为一个老人着想,这是真正的悲哀!

曾氏离开人世前最大的遗憾是什么?一是学业无所成,二是德行无可许。许多人可能认为,曾氏有点矫情了。其实,这里涉及的是一个尺度、一个标准的问题。若从普通标准来说,无论学业,还是德行,曾氏的成就都远在一般人之上。若把尺度与标准提高,则曾氏的遗憾并非矫情。

曾氏曾经写过一篇《圣哲画像记》。文章中列举三十二个圣哲,包括政治、经济、学术、诗文诸多方面。显然,这三十二人是曾氏心目中的榜样,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们的后继者。与这些人中的大多数相比,曾氏还是有距离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曾氏有自知之明。其实,对于这一点,他同时代的人中也有敢说实话的,王闿运就是其中之一。在成百上千副颂扬曾氏的挽联中,他所撰的挽联就特别与众不同: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戡定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王闿运说曾氏平生想做霍光、张居正那样的宰相,但没做成,终其一生,只不过一方面大员而已。他的经学研究原本高于纪昀、阮元,但可惜死早了,没有留下一部传世之作。

曾氏虽然有武英殿大学士之位,但他的确未做过真正的宰相,他只是一个疆臣。曾氏虽号称学问家,但他也的确没有一部研究“四书五经”的学术专著。从这个角度来看,曾氏未能做到以首辅之位德化天下,也未能以不刊之作传之后世,他叹息自己“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虽苛严了点,但大致还是靠谱的。

有的读者可能会说,曾氏有战功呀,他的战功放在中国历史长河中,足可以置于前列。曾氏为何不以此自慰呢?

的确,若将曾氏对太平天国的胜利,置于中国历代平定内乱、重塑秩序的治乱史中,洵可与前代比美。但笔者注意到,自从同治三年六月大功告成后,曾氏几乎不提这件事,仿佛这场大内乱的平息与他无关似的。这固然是出于坚守“功成身退”处世宗旨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从心里就不认同战功为“功”。他多次说过打仗是造孽的事,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所以,古人所说的“三立”中的立功一项不应该包括战功。我们细研他列的三十二个圣哲,其中就没有孙子、吴起、郭子仪、李光弼这一类人物。当我们挖掘出这一点后,是不是需要对曾氏有更高一层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