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铁骨柔肠英雄梦
——襟袖朱颜人似玉,也应同向金樽老
蒋诩之径不开,王猷之舟时出。秋水迢遥,寒林萧瑟,野兽暮号,群鸦晚集,鹤唳霜惊,鸥眠月直,过耳伤神,仰天叹息。山气兮江光,春阳兮秋色。嫖姚空旧筑之坛,郎将有先陪之戟,蛟龙非遇雨之期,鲲鹏无御风之力,韩王孙之城下,知己谁人;宋如意之堂前,伤心何极。下江但见夫绿林,圯桥未逢夫黄石。此孤臣所以辍食而拊心,枕戈而于邑者也。
——夏完淳《大哀赋》
《大哀赋》是最能突显夏完淳性情与才华的作品,文章用典随性,气势奔放,情感沉郁顿挫,夏氏惜时事之心了然。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夏完淳身上具有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豪迈与壮美。他天资聪颖,五岁便能读经史,七岁能诗文,九岁结诗集《代乳集》传世,十五岁参加抗清斗争,十七岁慨然而死。他的死在数个世纪以后依然令人动容,他的殉国与殉道精神代表了拥有独立人格的江南知识分子的决绝。在短暂的一生中,他像一颗猛烈燃烧的流星,在晚明的天空留下辉煌灿烂的瞬间。
夏允彝与夏完淳父子像
“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用泰翁的这句诗来形容明末少年英雄夏完淳的一生极堪当。他的人生只有短暂的十七年,但这十七年却宛若巨钻出山,其质素蕴含万古之精,其琢磨耗费百千之工,其面世则如日星之绚烂,闪耀得令人睁不开眼睛。这是一颗吸取了天地灵气、阴阳精华的顽石之玉。他生则携带千山巨脉之灵气,死则化身为万岭之魂,令人若睹崔嵬浩然的亿万峰峦,既有倾慕之意,又有难以企及之感,唯有叹之、惜之。
崇祯四年(公元1631年),松江华亭县(今上海松江区)夏家大宅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一个丫鬟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产房,大声喊道:“夫人生了,生了,是位公子。”
廊檐下站着的男主人夏允彝手中攥着一卷书,一派玉树临风的潇洒模样,当他听到丫鬟的话后,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手中的书卷掉在地也顾不得捡,就进了产房。夏允彝三十五岁喜得贵子,起乳名端哥。《说文解字》上说:“端,直也。按:立容直也。”夏允彝给儿子的乳名赋予了“持身端正,立容乃直”的含义。端哥就是夏完淳,名复,字存古,号小隐。从“复”这个名,颇能看出其父夏允彝的一番苦心。“复”者“复社”是也,这是由江南知识分子张溥等人发起的一个组织,以讨论时政、针砭时弊为务。由此可见,夏允彝也希望儿子做一个对国家民族有责任感的人。
夏完淳属于天才儿童那个级别的,三四岁就能识字。夏允彝对儿子的要求十分严格,不但要其读圣贤之书,还要像圣人一般养浩然之气。加之与夏家来往的多是社会名流,如大名士陈继儒(此人脱略行迹,十分潇洒,类似于宋代隐士林和靖一类人物)、陈子龙、张溥、钱旃,甚至文坛宗匠钱谦益也与夏家有来往,可以说其家座上客多为人中之龙凤,故而小家伙天生就有一种名士的执着与悟性。据《砥斋集》记载,夏完淳“生有至性”,整日端坐于书房中,手握书卷以为乐事。大夏天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光着屁股在池塘里玩水嬉戏,而他却在父亲的书架前煞有介事地翻看一些大部头著作,颇得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的神韵。嫡母盛氏心疼他,叫他去玩耍,他却把玩耍当作苦事,玩一会儿就回来继续读书。这一点笔者深有心得,笔者幼年即读书成癖,故而早熟,无法融入同龄之人,于是乎干脆更加痴迷地埋首书海。夏允彝倒是随性,既然儿子喜欢读书,便任其自然。
五岁的时候,夏完淳进私塾读书,已能读懂“四书五经”。老师令其讲述经学大义,小家伙常能切中肯綮,偶尔小家伙发问,居然将老师问住。其父夏允彝是一个十分率性的人,虽然曾习八股之学,但却未沾染八股习气,因而对儿子的独立思考精神十分赞赏。夏允彝的好友陈子龙时常来夏家,看到小家伙聪明伶俐,就与他逗乐,辩说学问。陈氏本来是开玩笑,但夏完淳却十分认真,常问出一些非常专业的问题来,陈子龙由此再也不敢有小觑之心,也更多喜爱之心,后来更是当了小家伙的老师。
大约在崇祯九年(公元1639年),夏允彝被任命为福建长乐县县令,他赴任时将儿子夏完淳也带上了。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目的在于知行合一。从松江华亭到福建长乐路程虽不远,但在古代的交通条件下仍然是一条长路。那个时候主要的交通工具是马车,这一路上走走停停使幼小的夏完淳眼界开阔不少。
赴福建之前,夏允彝特地带儿子去拜访嘉善(今浙江嘉善县)名士钱旃。古人有订童婚的习俗,至于钱秦篆和夏完淳是订的娃娃亲,还是指腹为婚,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钱夏两家在两个孩子幼年时就确定了婚姻关系则是无疑的。钱旃的女儿钱秦篆是夏完淳未婚妻,钱旃自然是准岳丈了。
话说那一天风和日丽,夏完淳打扮得甚是齐整,一领素白长袍,粉底短靴,黑亮的长发用束发冠起在头顶,细瓷般的脸儿更是精致,活脱脱一个哪吒三太子转世。父亲带着他进了钱家大院,院中假山巍峨,流水潺潺,不知何处传来《牡丹亭》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夏完淳侧耳细听,听到廊下有人在跟着这柔媚的唱腔吟唱,便紧走几步朝廊下去。原来钱旃暑日无事,便招几个家养的小戏子唱戏,忽见爱婿夏完淳和亲家翁夏允彝到来,顿时喜出望外,一边招两个儿子钱默和钱熙出来相见,一边命私家大厨整几个酒菜出来。
钱旃与夏允彝絮叨了一些日常之事,话题又转向时政,不免发起浩叹。一边的夏完淳和两个舅子哥谈得正欢,忽然转头问钱旃:“今日世局如此,不知丈人所重何事?所读何书?”如此大的一个问题,出自童子之口,钱旃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汗颜啊),胡乱搪塞道:“我所重所学,与汝父无异同。”据说事后钱旃曾抹着汗珠子对夏允彝悄悄说:“允彝兄,还是你教子有方,我领教了。”夏允彝心中自豪,表面上却故作谦虚地说:“你的儿子们都不差啊。”钱旃连连摇头,自叹弗如。无怪乎当时的大名士陈继儒会对夏完淳欣赏有加,还写下了“包身胆,过眼眉,谈精义,五岁儿”这样的句子。
这次去钱家,夏完淳并未见到钱秦篆,但是钱秦篆却在门后偷偷将这个未来的夫婿看了个够。也许,对于他们来说,爱情还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然而这一刻却已经种下爱之因,尽管这要到十年之后才能结出果实。十年之后,他们的爱情之梦才刚刚开始,但却很快就被战争的血与火打断,一个粉身碎骨,一个托身古佛青灯,这等惨变的情事是何等的痛彻肺腑。夏完淳曾在《满江红·无限伤心》一词中写道:“无限伤心,吊亡国云山故道。蓦蓦地,杜鹃啼血,棠梨开早。愁随花絮飞来也,四山锁尽愁难扫。叹年年春色倍还人,谁年少!梨花雪,丝风晓;柳杨枝,笼烟袅。禁三千白发,镜花虚照。襟袖朱颜人似玉,也应同向金樽老。想当时罗绮少年场,生春草。”他也曾想与玉人白头偕老,可是历史却没有给他机会。
夏允彝到福建长乐后,以百姓为本,消除当地多年的积弊,兴修水利,调整官员和百姓之间的关系,清理陈年旧案,轻减刑罚。由于他为人清廉,熟悉法令政策,又颇有办事的才干,不几年就改变了当地的凋敝状态,使长乐县呈现出欣欣向荣之象。不但长乐境内百姓安居乐业,就连周遭县的百姓也争相向此移居,甚至请夏允彝去裁决难断之事。
这段时光是夏完淳一生中最快乐,也最清闲自在的日子,他和姐妹、亲戚中的同辈人结成诗社互相唱和。他的姐姐夏淑吉是位女诗人,字美南,号荆隐;他的妹妹夏惠吉也是一位女诗人,字昭南,号兰隐。她们与号小隐的夏完淳合称“空谷三隐”。夏完淳的两位舅子哥钱默、钱熙,他的嫡母盛氏的侄女盛蕴贞也都颇有才气。尤其是钱默八岁就能作诗,十五岁就考中进士,是和夏完淳一样的天才儿童,二人之间酬唱之作甚多。可以说,这时的夏完淳就像贾府中的宝玉,过着联诗结社、饮酒唱和的日子。其父夏允彝把他九岁之前写的诗词辑录成集,是为《代乳集》,亲朋好友争相阅读。他的老师陈子龙在编订当时诗人的诗歌选集时,特地把他的几首诗也收录其中,一时间江南士林无不知其才名。
夏允彝在长乐县五年,励精图治,终于引起了明朝中央政府的注意。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吏部对全国县令进行考查,铨选出廉洁奉公、才识卓著的七人,夏允彝独占鳌头。崇祯帝当面考问,准备委以重任。谁知此时夏允彝的母亲顾氏病逝了,按照中国封建社会的礼制,官员祖父母、父母辞世,必须向上级申报,然后卸任奔丧,称为“丁忧”。崇祯帝虽然欣赏夏允彝,但也不敢破坏祖制,只好让夏允彝回家奔丧。这是夏允彝唯一可能获得重用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夏完淳借这次机会游历了京城,对北国有了一个较深的认识。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帝自杀,明朝灭亡。李自成的大顺政权维持不久,就被清军打败。夏允彝感念崇祯帝的赏识,决定投身于抗清之中。他曾拜谒史可法,商量恢复河山的方略,但是立足南京才一年的南明弘光政权很快就因腐败和清军的进攻而倒台了,夏允彝的复国梦破灭。国破君亡的惨剧折磨着他,这种情绪也传给了夏完淳。
此时,清朝在长江以南地区的统治并不稳固,民间的抗清力量不断发动起义。夏允彝给自己的学生、明朝前江南副总兵吴志葵写信,让其拉起队伍抗清。他认为苏州防守薄弱,起兵后可先取苏州,然后光复杭州,再进军收复南京,江南的其他地方必然会跟着响应,这样长江以南传檄可定。此时,夏完淳已经十五岁了,他和未婚妻钱秦篆匆匆完婚,然后就投入了抗清洪流,与父亲一起参赞军务。可惜吴志葵对清军的力量缺乏准确估计,加之义军队伍良莠不齐,尚未攻破苏州城,吴志葵就被俘牺牲,起义也宣告失败了。壮怀激烈的夏完淳是第一次在军中供职,吴志葵之死给他的震动极大,他饮泪含血写下《哭吴都督》:“知己功名尽,伤心叩九阍。余光留日月,遗恨满乾坤。湖海门生谊,荆榛国士恩。滔滔江水阔,万里独招魂。”
万里独招魂,何悲壮哉!这是国殇之魂,这是捐躯于疆场的英雄之魂。古人认为人死,其魂魄流于外,须招之。想这南国大好河山,有多少英雄志士为之抛骨荒野,只有那些生死与共、寒暖同袍的战友才会知道其中滋味。夏完淳一曲哀辞,情深意切,读来荡气回肠,有欲放声大哭一场之感。
抗清一败再败,面对僚属为国牺牲,夏允彝也决定以身殉国。同乡人劝他渡海赴福建长乐,在他经营过的地方重新招兵买马,但他拒绝了。古人云,君辱臣死,何况崇祯帝已经殉国了,作为一个屡次抗争而失败的臣子,夏允彝决定自杀,以报国家,以唤醒民众。当时,驻守松江的清军主将早已听闻夏允彝的大名,因此积极拉拢他,只要他肯出山,就给他大官做,夏允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诱降。他平静地和家人告别,然后将后事托付给好友陈子龙,又将未完成的文集《幸存录》交给儿子夏完淳,希望他继承父志,继续抗清,然后投松江塘自杀。自杀时,他的兄长夏之旭、儿子夏完淳、妻子盛氏、偏房陆氏,以及小妾、仆人、朋友均在场,默默地看着他殉难。他投水之后,才发现松江塘的水很浅,仅没过腰间,这位风度翩翩的文人毫不犹豫地俯身水中,将自己呛死了。收殓时,人们发现其背上的衣衫都是干的。他用一种非常惨烈的方式殉国,这惨烈的一幕深深地印在了儿子的脑海里,使夏完淳肝胆欲裂。
死亡是如此靠近夏完淳,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十五岁的夏完淳虽然也曾跟随父亲和老师参与抗清,但是死亡对他来说仍然是一个陌生的概念。父亲的死,在他内心引发了一场地震,他是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存在。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在父亲去世后曾经说:父母在世时就像一层垫子,将我们和死亡隔开,父母去世后我们就直接面对死亡了。此时的夏完淳正是这种感觉。痛哉!痛哉!痛彻肺腑,痛何如哉!
夏允彝殉国时,陈子龙本欲一同自尽。但是夏允彝以家事托付于他,加之他九十岁的老祖母尚健在,他不忍让亲人失去依靠,便忍死待变,剃发为僧,隐居乡间。夏完淳听说太湖一带有抗清义军活动,便将此事告知陈子龙,并和陈子龙一道变卖家产,携带大量金银投奔太湖义军。后来,清军和太湖义军在海盐发生激战,义军几乎全军覆没,义军首领吴易突围。其父、妻、女得知战败消息,不愿做清军的战俘受辱,全都投湖自尽。夏完淳在清军合围之时,泅水逃生。他痛感国势日衰,挥笔写下了《大哀赋》,文辞恢弘,悲壮深沉。
太湖义军的失败,不但未使夏完淳灰心,反而更坚定了他的斗志。永历元年(公元1647年),获悉清廷任命的苏松提督吴胜兆欲反清,夏完淳当即为吴胜兆和浙东抗清义军首领张名振、张煌言牵线搭桥,自己也准备亲自上阵杀敌。但吴胜兆谋事不密,联合义军反清之事泄露,其属下抢先一步密报清廷。一兵一卒未动,吴胜兆被抓。浙东义军也出兵不利,义军水师舰队刚刚出海,就遇到飓风,大部分舰船沉没,损失惨重。清廷对吴胜兆事件非常重视,到处抓人,陈子龙也被捕。在押送南京的途中,陈子龙趁看守不注意,从船上跳下,溺水殉国。
此前,鲁王朱以海曾赐谥夏允彝为文忠公,并授予夏完淳中书舍人(主管诰敕、制诏的官员)之职。为此夏完淳写谢表,连同抗清志士的名册一起交给使者谢尧文从海上送出,但谢氏在松江漴阙口等船时被清军所抓,并被解到苏松提督吴胜兆处。后来吴胜兆事泄被捕,夏完淳的谢恩表和志士名册落入清军手中,于是清军按名册抓人。夏完淳不能再待在松江,便到嘉善岳父家避难。他欲和鲁王秘密会合,然后再图大业。他是个孝子,自知此次离家后恐怕再无回归之期,便秘密潜回松江向嫡母盛氏、生母陆氏告别,不幸被清廷的密探盯上,和岳父钱旃、堂岳丈钱棅一起被捕。
夏完淳被捕后,在押往南京途中,他一路吟诗,佳作犹如井喷,既悲壮又惊艳。也许,在所有的人中,他最放不下的还是自己的妻子。其妻钱秦篆娴静淑雅,工诗文,懂琴棋,蕙质兰心,和夏完淳性情相投,堪称其贤内助。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三月,两个人完婚,当时夏完淳十五岁。他曾在《寄内》一诗中写道:“忆昔结缡日,正当擐甲时。门楣齐阀阅,花烛夹旌旗。问寝叹忠孝,同袍学唱随。九原应待汝,珍重腹中儿。”
诗人愉快地忆及新婚的浪漫生活,虽仅用“结缡”二字,却能感受到背后深浓的情意。可惜,他们未生在太平之世,结缡之时,正是诗人擐甲仗剑抗御清兵之际。夏、钱两家都是书香门第,他们的婚姻开始于血与火的洗礼中,故而诗人说“门楣齐阀阅,花烛夹旌旗”。钱秦篆为人非常贤惠,每晚入寝必向婆婆问安,与夏完淳夫唱妇随十分契合,故而诗人说“问寝叹忠孝,同袍学唱随”。九原是秦朝设置在北方的一个郡,后被匈奴所占,汉代时收复。诗中,诗人说他会在九原等待妻子,意指抗清胜利时再见面,希望她珍重腹中的孩子。最后一句,看似轻轻一笔,实则含意深切。如果在太平盛世,他们本是一对神仙眷侣,可惜天不假年,婚后仅两年时间,夏完淳便如流星一般消逝。
夏完淳被押解到南京后,关入狱中八十天,这八十天是他人生的最后时日。在狱中,他写下了大量的诗作和文章,其中感人至深的是两封遗书——《遗夫人书》和《狱中上母书》。古语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刚猛如西楚霸王项羽者,也还有柔情的一面,何况长了一副白热心肠的诗人,百炼成钢化作绕指柔,他柔情的一面更痴更缱绻。
好吧,毋庸赘言,让我们先来读《遗夫人书》:
“三月结缡,便遭大变,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未尝以家门盛衰,微见颜色,虽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
“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芜田废地,已委之蔓草荒烟;同气连枝,原等于隔肤行路。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沧海横流,又丁百六之会:茕茕一人,生理尽矣!呜呼!言至此,肝肠寸寸断。执笔心酸,对纸泪滴,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今日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乱丝积麻。身后之身,一听裁断,吾不能道一语也,停笔欲绝。”
“去年江东储贰诞生,各官封典俱有,我不曾得。夫人夫人!汝亦先朝命妇也,吾累汝!吾误汝!复何言哉!呜呼,见此纸如见吾也!”
“外书奉秦篆细君”
信的开篇,“三月结缡,便遭大变,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是说他们在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三月结婚后,便遇到一连串事变:四月扬州沦陷,督师史可法死难;五月南明政权倒台,弘光帝朱由崧被俘;九月,其父夏允彝投水自杀殉国。遭此大变,诗人不得不送妻子钱秦篆寄身于岳父家。开篇三句,一方面回忆“结缡”之好,一方面对婚后让妻子寄身于岳父家微含歉意。
“未尝以家门盛衰,微见颜色,虽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钱秦篆为人贤惠,不因夏家的盛衰而发生态度上的变化。诗人用“举案齐眉”之典譬喻,以汉代名士梁鸿的妻子孟光的风范比拟妻子。
“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诗人以自己“不得不死”来表达赴难的坚决,又以自己死后,妻子的“不得不生”来表达这种无奈。上有嫡母盛氏、生母陆氏需要赡养,下有弱女需要呵护,这么大一个家庭的担子都要妻子担负起来,想到此处,诗人必是肝肠寸断。
作为一个大家族,本来其乐融融,现在却人天永隔。其大伯夏之旭在南明灭亡后自缢于孔庙,嫡母盛氏在父亲去世后削发为尼,生母陆氏寄身别家。姐夫侯玄洵在抗清中积劳成疾而死,姐姐寡然一人。妻子秦篆本有二兄,但长兄钱熙已在抗清中病殁,仲兄钱默抗清失败,不忍胡人衣冠,愤而在黄山出家为僧。这境况就如李密在《陈情表》中所说:“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诗人说“隔肤行路”,这实在是一个残酷的现实。
诗人自知不免,则妻必守寡。以二九之龄遭此大变,今后的生活将如何继续?诗人想到此处,痛入骨髓,不由得大叫“呜呼”。这是多么惨痛之怀,肝肠寸寸而断,其凄楚之情令人泪下。在这种情况下,每写一字、每动一笔都是艰难的,凡动笔则泪如泉涌,以至于“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写到此处诗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连声痛呼:“吾死矣,吾死矣!”已是方寸大乱,难以自控。诗人感叹自己平日间出谋划策,游刃有余,如今给妻子出个主意却是如此之难。古语云,关心则乱。临绝之人,所能想、所能言者不过万中之一二,其心之乱可知,身后之事也只能听天由命,非诗人所能左右。
书信的最后一部分,诗人提到储君诞生时各人都有封典,独自己没有。从表面上看,这是诗人放不下功名之念,细读则非也。封建时代储君诞生时,对臣子的封典中有封妻荫子一项,所谓妇凭夫贵,官员的妻子会成为诰命夫人。这里,诗人遗憾自己没能给妻子带来诰命夫人的荣誉。只有挚爱到了极点的人,才会把带给妻子一丝一毫的快乐都当作大事。诗人所看重的并非诰命夫人这个头衔,而是希望妻子获得一种尊荣,其所怀的挚爱令人读来心疼。
最后一句,诗人似乎陷入迷乱,连说“吾累汝!吾误汝!”所谓“累”,所谓“误”都非诗人之错,而是命运的颠倒。诗人一想到自己辞世,妻子将投靠无门,不由得捶胸顿足,呼号不已,心仿佛被锥所刺,痛不可禁。最后再一次说“见此纸如见吾也”,这是怎样的难舍,千言万语尽在这平平的一句话中。此信仅两百八十余字,但是纸短情长,字简情烈,读来荡气回肠,缠绵悱恻,令人想起后世维新变法志士谭嗣同写给妻子李闰的遗诗,民国初革命者林觉民写给妻子陈意映的遗书,均有令读者肝胆震颤、为之挥泪的力量。
诗人外具霸才之姿,内具豪雄之气,有文胆,有铁骨,亦有柔肠。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把一腔情感都交给了自己所热爱的事业。但这并未使他放弃对亲人的挚爱,尤其是情爱。他在狱中写了多首寄托情愫的词曲,如《自叙》中道,“为伊人,几番抛死心头愤,勉强偷生”;《自叙诗》中说,“愁三月,梦九州,归期数尽大刀头。人千里,泪两眸,西风雁字倩谁收?”词句缠绵悱恻,却又壮怀激烈,既有最后时光的痛惜,也有撼恨无尽的缠绵。一个是玉面郎君,一个是娴静佳人;一个是翩翩浊世佳少年,一个是冰雪聪明窈窕女;如花美眷,良辰悦事,转瞬间阴阳相隔,永无相会之期,这是何等哀绝。诗人的生命如同流星,划亮天空的同时也消失了,将巨大的痛苦和无尽的回忆留给了他的爱人。“今生已矣,来世为期,万岁千秋,不销义魄”,这是诗人在《土室余论》中留给妻子的誓言,他相约下辈子再做夫妻。若真能这样,我倒希望这世间真有一个轮回的世界。
诗人的另一封遗书是《狱中上母书》: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夏完淳遗编《夏节愍全集》书影
“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
“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决不肯舍!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著。武攻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噩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此信可以和《遗夫人书》参照来读。诗人在给妻子的信中已流露出对家门无靠的忧虑,在此信中更加明确地说:“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随后,又对两位母亲做了交代,他终究还是放不下亲人。将嫡母盛氏托付给长姐夏淑吉(号义融),将生母陆氏托付给妹妹夏惠吉(号昭南)。又嘱托说,自己死后如果妻子生了男孩,也算幸事,若是女孩,便不要过继。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古人把是否后继有人看得很重,但夏完淳却能跳出窠臼,以义为先,而非以后为先。他一再叮嘱两位母亲,注意保重身体,并近乎预言似的说,二十年后他将和父亲一起转世为人,在北方起兵反清。还一再强调外甥侯檠(夏淑吉之子)根基良好,是可造之材,要好好培养。随后又说“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著”,赞誉妻子钱秦篆贤惠孝顺,希望彼此善待。家事交代完,似乎是为了安慰家人,他说“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颇有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气度。“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既有视死如归的精神,又有庄子“人游于天地间与万物齐一”的思想,似乎死亡并不是永恒的止息,仅是去天地间神游罢了。
清顺治四年(公元1647年),降清的前明督师洪承畴主审夏完淳,在他的眼里这不过是个不谙事的少年,他说:“童子何知,岂能称兵叛逆?误堕贼中耳!归顺当不失官。”两边的陪审官员也一同呵斥,并让夏完淳跪下。夏完淳立而不跪,假装不认识洪承畴,反问道:“尔何人也?”旁边的狱卒说:“此乃洪亨九(洪承畴号亨九)先生。”夏完淳冷笑一声,说道:“我闻亨九先生本朝人杰,松山、杏山之战,血溅章渠。先皇帝震悼褒恤,感动华夷。吾常慕其忠烈,年虽少,杀身报国,岂可以让之!”
夏完淳的话既大出洪承畴的意外,也戳到了他的痛处,使他如芒在背,面如死灰,陪审的官员也都非常尴尬。从僚怒斥道:“大胆童子,这就是洪承畴洪大人。”夏完淳声色俱厉地说:“亨九先生死王事已久,天下莫不闻之,曾经御祭七坛,天子亲临,泪满龙颜,群臣呜咽。汝何等逆徒,敢伪托其名,以污忠魄!”此时的洪承畴汗如雨下,口唇哆嗦,根本无法审问。与夏完淳同时被捕的岳父钱旃受刑不住,不由得呼出声。夏完淳勉励道:“今与公慷慨问死,以见陈公于地下,岂不亦奇伟大丈夫哉!”由此,钱旃至死也未出一声,显示了一个硬汉和义士的高贵气节。
同年九月十九日,清朝刽子手在南京西市砍下了夏完淳的头颅,与他一同慷慨就义的共四十三人,他是这四十多人中年纪最小的。壮哉!夏完淳。壮哉!十七岁的少年。你是诗人,是忠臣,是孝子,是烈士,同时也是情种,且大情种也。历史学家唐德刚说:“盖人之异于禽兽者。便是不同的禽兽,各有其独特的物性,如虎狼之残暴、乌鸦之反哺、鸳鸯之爱情等。这种不同的灵性,人类却兼而有之。只是人类各个体,偏向发展各有其不同程度罢了。世人之中君子小人之辨,爱情色欲之别,贪婪廉洁之分……也就在此。事实上一个人在天赋性灵上,不能做情种,又安能做烈士。”说得真好,非情种不能做烈士,无柔情焉能有大爱?痴情之人亦能刚烈,举凡夏氏家族及明代末期死难或不合作的江南知识分子,均属此种人也。
夏完淳的死代表了拥有独立思想的江南知识分子的决绝,当时江南地区不少家族都悉数殉国。如夏完淳家族,其父夏允彝投水殉国,其大伯父夏之旭在孔庙自缢殉国,其长姊夏淑吉削发为尼,其岳父钱旃慷慨就义,其岳母徐氏投水自尽,其堂岳丈钱棅壮烈殉国,其舅兄钱熙为抗清而积疾身亡,其二舅兄钱默不忍异族衣冠出家为僧,其妻钱秦篆削发为尼,其表亲盛蕴贞削发为尼,其姐丈侯文中为抗清而积疾身亡……柔弱的知识分子,温柔的女性,何以能够做出如此壮烈和决绝的举动?是因为他们拥有独立的精神和人格,不以世俗的荣辱功名为意。在他们的内心,始终有一种“士大夫”情怀,其重点不在“大夫”,而在“士”,不论他们是否有官职,“士”的情怀始终抱持于心。《战国策·魏策》说:“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唐雎以“士之怒”来说明个人的反抗,江南知识分子的死与出家都是一种反抗。也许,在历史洪流中,这种反抗显得过于微弱,但是作为一个个体的人,他们的反抗却惊天地泣鬼神。三百余年后,谭嗣同等人维新变法,其肝胆可比夏完淳。再后之辛亥革命,最终推翻了清王朝。
夏完淳离去了,但是他的精神并未离去。十七年时光,是锦衣玉食的十七年;十七年时光,是子孝母慈、尊长护幼的十七年;十七年时光,是饱读经史而赋辞章,披肝沥胆的十七年。书香生活远去,情爱令人断肠,血与火的生活一天天逼近。昔日握书卷的手,横持利剑与雕弓,欲刺暴秦,射落天狼,却只化为二十年之期。噩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