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云林:绝尘于人间烟火
——孤绝百年不染尘,图画千秋一逸品
身世一逆旅,成兮分疾徐。
反身内自观,此心同太虚。
——倪云林《古诗二首·之二》
倪云林是个在道观里长大的孩子,身上有着浓厚的宗教气质。他虽然在兄长的呵护下过着较为优裕的生活,但却离世俗生活很远,就像是一个生活在真空里的人一样。他的这首诗也充满了同样的宗教味道,宛若禅宗的偈语,有一种开悟见性的意境。
文人中有洁癖的不少,但是像倪云林一样洁癖过甚的人可以说千古罕有。一个人爱干净并无错误,可是干净到累人的程度那就不值了。不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态度,倪云林这种人的生活态度就是追求洁净,因此他的风骨和作品中才透露出一股孤绝而不染纤尘的风致。
倪云林,名瓒,字元镇,别号荆蛮民、净名居士等,是元代著名的大画家。他的祖父是当地的缙绅,富甲一方,是乡里的著名人物。父亲早丧,是兄长将他养育成人。在元朝,居于南方的汉族人社会地位很低,但是倪家的社会地位却很高。原来他的两位哥哥——倪昭奎、倪子瑛都是道士,而且是南方道教的上层人物。在元代,道士属于特权阶层,不但不用像普通百姓那样缴租纳税,而且不受普通官吏的约束。这主要源于成吉思汗对道教的政策,当年长春真人丘处机(《射雕英雄传》中的那位全真道士)曾不远万里追随铁木真,劝告他少杀戮。成吉思汗对丘处机很尊崇,之后的忽必烈继承了相同的宗教政策,从而使道士成为一个比较特殊的阶层。而倪昭奎曾受命担任提点杭州路开元宫事等职务,从“提点”二字可以看出,这一职务是政府委任的管理宗教事务的上层人物,不但拥有很大的权力,而且还拥有很大的社会影响力。倪云林成长在这种家庭环境里,生活条件优越,远离儒家思想影响,也感受不到官场的倾轧。而他的哥哥倪昭奎为他请的老师也是道士,这就导致他从小远离尘俗生活。实际上,他少年时代的生活不是一种凡人的生活,而是一种不近人间烟火的生活。也许,这就是他有洁癖的根源。
史载,兄长倪昭奎为倪云林请的老师是一位名叫王仁辅的道士,此人对道家典籍很有研究,曾得到过元政府的“真人”封号。倪云林有了这样的老师,再加上两位兄长都高居道教尊长的地位,每日间谈论的都是神仙故事、道藏经典,从而使他形成了异于常人的脾性:第一是脾气大,第二是清高孤绝,第三是洁身自好。究竟他脾气多大,多么清高,如何洁身,从后面的故事就可以看出。
元惠宗妥懽贴睦尔在大都的皇宫里开掘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命名为“洋碧池”。池上有三座顶级设计师设计的豪华飞桥,连接飞桥的是设计精巧的飞楼。惠宗为了让这些建筑充满艺术气息,就命令官员到全国各地搜集著名的文人骚客的墨宝和丹青妙手的画来装饰。倪云林作为一代宗师,当时已经名满神州,拿着皇帝龙笺的钦差大人到了江南后,就直奔倪云林府上。他早就知道倪云林的脾气很大,凡是来求画的达官贵人一概被拒之门外。但他一想,倪云林的脾气再大,也大不过皇帝的面子吧。为了谨慎,钦差大人还是准备好了一副礼贤下士的面孔。他到倪家门前,拿出皇帝的龙笺,很诚恳地对倪家的仆人讲述了飞楼的精妙和宏伟,说凡是收藏进这个殿堂的作品都会成为千古传世之作,这是一座真正的艺术殿堂。可是就算钦差大人说破天,倪云林还真就不给这个面子。他只用了一个理由:身体不适,无法作画。就这么简单的一个理由,便让钦差哑口无言。尴尬的钦差本想用威权来压他,可是转念一想,倪云林并不吃这一套,因此不死心的钦差只好说,等他身体好了再画。
钦差并未等到倪云林身体好转,因为倪大师开溜了。他坐一条小船儿消失在了烟波浩渺的太湖之中。即便是皇帝的钦差来了,照样不买账,其脾气之大可以管窥。
再说倪云林的洁癖,可以说他的洁癖和他的画一样出名。有一姓徐的朋友来他家做客,恰逢倪家的童仆从远处的山泉挑水回来。倪云林用前桶的水煮茶,用后桶的水洗脚。徐氏对此很不解,问他理由。他说,后面的那桶水被童子的屁味弄臭了,因此只能洗脚。徐氏大为惊讶,真是长见识了。我对此十分怀疑,因为山泉距离倪家有好几里远,童子挑水不可能不换肩,一担水挑到家里不知换了几回,根本分不出前后,所以倪云林用后桶的水洗脚至多只是自我心理安慰罢了。不过,读了其他的文献后,我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原来倪家的仆人挑水不敢换肩,原因在于下面这个故事。
倪云林用水分前后桶,有一个仆人偏不信这个邪。有一天,他挑水挑了一段路,故意把后面的桶换到了前面,倪云林喝茶时,说喝出了“屁味”,将仆人狠狠抽地了一顿鞭子,逐出了家门。新来的童子知道主人有多么厉害,因此绝对不敢换肩。可是有一天,倪云林还是说茶中有异味,他责问童子说:“混蛋东西,你换过桶了?”童子回答说:“小人不敢。”倪云林又问:“你挑水时放屁了?”童子赶紧强调:“未曾放屁。”倪云林大惑不解地说:“既然如此,为何水中有臭味,糟蹋了上等好茶。”这时童子突然跪倒在地,解释说:“小人该死,挑水的时候打了个喷嚏。小人口臭。”读到此处,笔者也不由得捧腹大笑。倪氏洁癖达到这种程度,实在令人忍俊不住。
倪云林从茶水里闻到屁味,和茶学祖师陆羽有一拼。陆羽只不过鉴水而已,鉴定水质好坏还有些道理可讲,而倪云林对屁味儿的敏感实在有些无稽之谈,这或许是后人的附会。我想也有可能是倪氏专门派人监视挑水的童子,一旦有人不守规矩,就抓住惩罚,起到震慑的作用。从他的脾气来看,这种事不无可能。
倪云林的洁癖还体现在他对环境的要求上。他书房里的笔墨纸砚有专人管理,每天都有两个童子手拿拂尘,不停地轮流拂拭。院子里有两棵梧桐树,他早晚命人打水为之清洗。结果由于洗得太勤,这两棵树忍受不了倪氏的洁癖,居然死了。这些也就罢了,真正能够体现倪氏卫生意识的是他的厕所。倪家的厕所下面设计了木格,中间装着鹅毛。大便完了后,鹅毛就会落下来覆盖住,丝毫闻不到臭味。这也许是当时中国设计最精巧,也最高级的厕所了。可惜倪氏没有专利意识,否则真可以去申请专利,然后在全国推广了。
好朋友徐氏参观了倪家的厕所,对倪云林的洁癖也长了见识,就要求在倪家留宿。倪云林虽然知道徐氏也很爱干净,但仍然不放心,夜间起来了三四次,察看徐氏是否有什么不洁行为,但都没什么可虑的。就在他放下心来的时候,突然听到小小的一声咳嗽,不由得大为厌恶。他再也无法安眠,天还不亮就命令童子寻找痰痕,可是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童子害怕遭到倪云林鞭打,就找了一片颜色较深、沉积着灰尘的树叶拿来充数。倪云林看也不看,捂着鼻子让他扔到三里以外的地方去。之后,命令童子们打水洗树,搞得徐氏非常尴尬,只好悄悄地离开了。对此,我十分怀疑,或许那位朋友根本就没有吐痰,只是咳嗽了一声。甚或者,他深知倪云林的脾性,故意咳嗽了一声也未可知。总之,倪云林大忙一场。
元末,终于天下大乱。张士诚、陈友谅、朱元璋各自拉起了起义大旗。其中,张士诚的势力在太湖一带很大,他的弟弟张士信也成为起义军的高级将领,曾多次邀请倪云林去张士诚的小朝廷当官,但都遭到倪氏拒绝。不久,倪云林变卖了田产,浪迹于太湖上。张士信很喜欢倪云林的画,听说之后就派人带着宣纸、金银、名贵的丝绸绢帛去求画。面对来人,倪云林的执拗脾气再次爆发,他撕毁送来的绢帛,回绝了差人画画的请求,说:“倪瓒宁肯饿死,也不会去做王门画师。何况,我现在还不到饿死的程度。”来人回去将倪云林的话汇报后,张士信大怒,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就此罢休。
倪云林手札
中国有一句话叫作“冤家路窄”,信然。张士信又一次乘坐着大船在太湖上寻欢作乐,有一艘小船恰好经过,飘来一股奇异的幽香。一位幕僚闻到香味说,这味道很奇怪,听说无锡倪云林才使用这种叫作“七里梅花一尺幽”的薰香,莫非这人就是倪云林。张士信一听,命令船夫奋力追赶那艘小船,想不到果然是倪云林。想起当初倪云林拒绝作画,还羞辱了自己,张士信不由得怒火中烧,当即拔出刀准备将倪云林杀掉,左右人员苦苦为之求情,盐贩子出身的张士信才作罢。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将倪云林绑在船头,狠狠地打了一顿。面对暴力,倪云林显示出自己不畏强暴的本色,一声未吭。
张士信带着爪牙走远后,船家望着遍体鳞伤的倪云林,为之敷药时说:“先生遭遇痛打侮辱,但却一语不发,这是为何?”倪云林却说:“一出声,便俗了。”
倪云林寄居在当私塾先生的好朋友邹氏家中,听说邹氏的女婿金宣伯是一个风流倜傥、有儒者之风的人。一天,仆人进来说金宣伯来了,倪云林一听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好,就跑出来迎接。可是一交谈却发现来人粗俗不堪,不但言行粗夯,而且面目可憎。倪云林的臭脾气顿时爆发,狠狠给了金宣伯两个耳光。金宣伯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挨了打,满面羞愧,连自己的老丈人也没见,就溜走了。邹老先生出来后,发现女婿不在,很奇怪。倪云林说:“金宣伯面目可憎,言语一点儿趣味都没有,我已经把他打了一顿,赶走了。”他的这种作风,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容忍,这也是他后来取祸的原因吧。
名士不但喜欢饮酒,且多喜饮茶。未见倪云林饮酒的记载,可能是因为他有洁癖,不能忍受醉酒后狂呕的污秽,所以便不饮酒。但他却是品茶的大师,他喜欢一种茶,将之命名为“清泉白石”。他对这种茶非常珍视,不是最清雅的客人绝不会拿出来共享。有一位客人求见,倪云林多次拒绝,但这位客人并不灰心,坚持求见长达一个月。这让倪云林非常感动,就答应见他。二人相见后,倪云林发现来客丰神俊朗、谈吐不俗、姿态非常飘逸,顿时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情怀,就拿出自己珍藏的“清泉白石”来款待这位既诚心又风雅的客人。品茶之道,最基本的程序是:尝、闻、观、品。所谓尝,是指从茶的色泽、老嫩、形状来观察茶叶的品质;所谓闻,是指闻香味,从茶叶冲泡后散发出的清香来鉴赏茶叶的档次;所谓观,是指欣赏茶叶在冲泡时翻腾、舒展之过程,及之后茶叶在水中沉静的姿态;所谓品,是指慢慢地品尝茶汤的滋味,这一道是饮茶最重要,也是最具享受的一环。古人品茶大多使用非常小的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汉字“品”是三个口,其意不是说喝三口,而是喝很多口,“三”在这里是不定数。倪云林本以为这位风雅的朋友会好好珍视他的“清泉白石”,可谁知这位客人当时非常口渴,端起茶杯就是一气猛喝。倪云林一看,就不再给他倒茶了,而且进入内屋不再出来。客人还没和主人正式交谈呢,主人就已经避而不见了,这让那位客人很奇怪。倪云林让仆人传话说:“普通人很难见到‘清泉白石’,凡见到者没有不慢慢品尝的。端起杯子狂喝的人,必定不是雅士。”他拒绝再见面,那人只好悻悻地离开。古人认为,端起小杯子细细地喝是品,三下两下就喝完一杯是饮,端起杯子甚或茶壶一气喝干是驴饮,喝茶最忌驴饮。那位客人正是犯了这一大忌,他像骡马驴子一样一气喝干的方式本无可厚非,可是遇到倪大师只好自取其辱。

倪云林有一间阁子,被称为“清秘阁”,里面珍藏着图书、字画、古玩等物,除了他自己,从不允许外人踏入一步。即便是他自己要进去,也必定先沐浴、净手、薰香,然后才会轻轻地踏入。他有一匹白马,非常神骏,总是一尘不染,好像白玉雕成的一般。他对这匹马非常爱惜,从不外借。有一次,他的母亲病了,请一个名叫葛仙翁的郎中来看病。当时天下大雨,这位葛仙翁的架子也很大,他非要倪云林的白马来接,并且还要参观清秘阁,否则就不来看病。倪云林是至孝之人,当即答应。葛仙翁骑上白马,根本不知爱惜,专走泥泞的地方,连人带马都弄得满身泥水。倪云林不敢拦挡他,恐怕他拒绝治病。葛仙翁也不脱鞋子,直接穿着肮脏不堪的鞋子进了清秘阁。进去之后,到处吐痰,书籍字画被翻得一片狼藉,古玩多数打翻在地,几乎没有一件物品不被糟蹋的。倪云林嫌葛仙翁污秽,自己从此再也未曾踏入清秘阁一步,最终导致这所珍藏艺术珍品的殿堂荒废。时人认为倪云林有仙骨,葛仙翁试图以此让他幡然成悟,破除他身上的迂腐和洁癖,让他成仙,但倪云林终究执迷不悟。
由于有洁癖,倪云林终生不碰女色。有一次,他看中了一个歌伎,与之交谈之后感觉很符合自己的脾性,因此带回家里过夜,可是害怕她不够卫生,因此叫她洗澡。洗完了之后他进行了仔细的检查,仍然不满意,让她再去洗。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歌伎着凉生病了,倪云林最终未碰那歌伎一根手指。
在倪云林看来女人是不洁的,官场、名利同样污浊,只有他的艺术世界是纯粹的、清雅的。但是现实世界不无罪恶,绝不会允许一个超凡脱俗的人存在,它会拼命扼杀他。据说,倪云林被抓入监狱后,每次狱卒送饭来,他都要求狱卒把端饭的盘子举得和眉毛一样高。狱卒问他原因,他不回答。旁边有个犯人替他回答说:“倪先生有洁癖,怕你的唾沫星子溅到饭菜里。”狱卒大怒,将他锁在监狱里的马桶上,使他生不如死。同监狱的人为他求情,但最终不能免,他竟因此得病。在所有的动物中,可以说人是最龌龊、最无耻的动物。只有人才会变着法儿折磨人,这个狱卒的行为足为见证。
《琪树秋风图》(元代倪云林)
倪云林的画在古代就很受推崇,他和黄公望、吴镇、王蒙并称为“元代四大家”。他讨厌政治,专事画画,加上他早年受到道教的影响,一生视官场为畏途,不曾出仕。他的人生态度和儒家建功立业的理想毫无关系,他所追求的是艺术的自由。他的绘画达到了中国文人画的巅峰,他是古代艺术史中的传奇人物。后世对他的研究非常多,明代大画家董其昌在评论元代画家时,更是把他排在黄公望的前面,可见其所受的尊崇。
一代奇人傅青主说:“做字先做人,人奇字自古。”可谓说出了艺术和人生的真谛。倪云林其人,把人生当艺术,把艺术当人生。他的作品中透着一种冰雪之美和空灵之气。他的画不论在构图上,还是笔触上都有独到之处。其所画的山水画,通常是大片的水域占去画面的大部分,前景是几块冷峻的石头或山丘,丘壑间疏朗的林木杂陈,远景是一抹远山,非常淡,非常悠远。他的画基本不设色,也不画人物,甚至在落款中不使用印章,整个画面空阔萧索、孤寂清冷,很能反映他孤绝超群的品质。他的这种风格成为一种新的画派,开拓了我国绘画艺术的新空间。
倪云林绘画并不拘泥于世风的影响,他曾经说:“仆云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也就是说,他并不把自己的作品放在多么高的位置,而是当成一种纯粹的娱乐。后世把他的画归为“逸品”,并以有没有“倪画”来判断收藏者的高下。
大概在明朝初年,倪云林去世了。孤绝百年不染尘,图画千秋一逸品。纵使骨碎成灰后,尚有丹青传后生。后世多有谣言,说他临终前患痢疾,满床都是粪便,臭气熏天,无人靠近。更有的人造谣说,倪云林是被朱元璋丢进粪池淹死的。也许俗世太污秽了吧,本就容不下倪云林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