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钦:沧浪亭里的失意男子
——汉书下酒思古意,沧浪清浊自留去
子美豪放,饮酒无算,在妇翁杜正献家,每夕读书以一斗为率。正献深以为疑,使子弟密察之。闻读《汉书·张子房传》,至“良与客狙击秦皇帝,误中副车”,遽抚案曰:“惜乎!击之不中。”遂满饮一大白。又读至“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于留,此天以臣授陛下”,又抚案曰:“君臣相遇,其难如此!”复举一大白。正献公闻之大笑,曰:“有如此下物,一斗诚不为多也。”
——《中吴纪闻》
苏舜钦(字子美)在老丈人家,每晚都要喝一斗酒。他岳父很奇怪,心想就算你是个酒鬼,来我们家也该收敛一下吧。于是派人偷偷看他如何喝酒,发现这位老兄喝酒居然不要下酒菜。不过查看的人很快就佩服起苏舜钦来,原来他的下酒物,乃是《汉书》,他读一段文字,喝一口酒。那天晚上他读的是《汉书·张良传》,读到张良花重金请刺客在博浪沙椎击秦始皇时,禁不住拍手叫好,可惜只击中副车,于是喝一大口酒;又读到张良和汉高祖风云际会,再喝一大口。杜衍听说,笑道:“有这样的下酒物,饮一斗实在不算多啊!”这就是“汉书下酒”的故事。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是屈原的名篇《渔父》里的句子。意思是,处世不必太耿介,世事清明就出来做官,世事混乱就与世沉浮。这是一种圆顺变通的处世之道。宋代诗人苏舜钦的别墅中有一个亭子,名字就叫“沧浪亭”,他一生写的诗文中多次提到沧浪亭,可见沧浪亭在他的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在古代,凡受过儒家思想熏陶的人,大多保持着积极的出仕心态,苏舜钦何以藏身于沧浪亭呢?这是因为他是一个失意的人。
苏舜钦,字子美,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人。蜀中自古出才子,且以出风流倜傥的巨子出名,苏氏正是属于文学巨子的那种人。他出生于公元1008年,处于北宋王朝的黄金时期。他和所有有志于报效国家的读书人一样,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了政府机关。在这一点上,他比老朋友石曼卿幸运得多,石曼卿考了三次还考不上,最后还是特招才进入官场的。此时的宋政权虽然处于上升期,但并不是一个强势政权。它和历史上的那些大一统政权不同,从立国之初就面临着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因此各朝君王都为此忧虑不已,加上国家的财政危机,可以说皇帝老儿常常寝食难安。为改变国家积贫积弱的状态,大文学家范仲淹、杜衍、富弼准备进行改革,这就是著名的“庆历改革”,而苏舜钦就属于这个改革集团。
在“庆历改革”集团中,苏舜钦有一个非常厉害的靠山——杜衍。他不仅是改革派的领袖人物之一,还是苏舜钦的岳父,在这翁婿之间曾留下了一段名垂青史的佳话——汉书下酒。
苏舜钦第一个拿史书当下酒菜,成为典故。第二个这么做的就不见得会成为美谈,最多自娱自乐一下。陆游有诗:“欢言酌清醥,侑以案上书。虽云泊江渚,何异归林庐。”看来他也是以书下酒的,不过没说自己看的是什么书,如果一边看武侠小说或者侦探小说一边下酒,那就很有滋味,如果是四书五经那可就倒尽胃口了。清人屈大均的诗中说,“一叶《离骚》酒一杯”,看来是用《离骚》下酒的,可惜没有留下“离骚下酒”的典故。这就充分证明了一句话,第一个把女人比喻为花儿的是天才,第二个把女人比喻为花儿是庸才,第三个则是蠢材了。晚清吏部侍郎宝廷则连蠢材都算不上,他也是用《离骚》下酒,诗中说:“《离骚》少所喜,年来久未温,姑作下酒物,绝胜肴馔陈。愈读饮愈豪,酒尽杯空存。”诗写得狗屁三通也就罢了,居然糟蹋《离骚》。之所以说他狗屁三通,而不说狗屁不通,是因为虽然是“狗屁”,但是还通一点点。苏舜钦“汉书下酒”之后的优良传统的确被保留下来了,但是有此风骨之人却不过二三,笔者恐怕要算一个。
有了杜衍这层关系,加上苏舜钦也确实是人中龙凤,他很快就受到了重用。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范仲淹、杜衍、富弼等人开始实行新法。苏舜钦被范仲淹推荐担任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监进奏院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所谓“监”有管理的意思。宋代进奏院是全国各州府设置在京城的办事单位,地方办事官员叫进奏官,这些官员由一名京官统一监领。苏舜钦正是监领,主要掌管诏敕及朝廷各部门公文于诸路,并转呈章奏,分送文书至朝廷各部门。处在这么一个前途大好的职位上,应该说,他很可能实现自己“致君尧舜上”的理想,成为宰相级别的人物也未可知。实则不然,因为有改革派,必然就有反对派。当时的御史中丞王拱辰等人就是反对派,可是范仲淹、杜衍都很强势,反对派无力拱翻这些大佬,于是就先拿羽翼人物开刀,而苏舜钦就是他们选中的人物。
有一天,进奏院祀神,按照惯例祭祀完毕之后官员们要举行一次酒会。当然酒会花的钱是公家的钱,因为这是潜规则,大家心知肚明,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另外朝廷也知道这事,也把它当成每年官员们的一次聚会,是默许的。偏偏苏舜钦心血来潮,想为国家节省一些财政经费,他把全国各地进奏官奏事后拆封的废纸拿去换了钱,然后用这些钱置酒开宴会。实际上这并不是他的首创,只能说他承袭了之前一些清廉官员的做法。但这事恰好成为反对派打击他的口实,王拱辰当即添油加醋地在皇帝面前诬告苏舜钦。
按照宋朝规定,进奏给皇帝的任何文字都不能外传,何况拿进奏的纸换酒喝。因此,皇帝当即派人去调查,结果属实。皇帝大怒,苏舜钦被免职赶回家,其他官员或者降级,或者流放,参加酒会的十几名官员几乎全部遭到处罚。
实际上,苏舜钦是大大地被冤枉了,他拿来换酒的不过是进奏院的废纸,并非奏章。但是换酒是事实,这正好成为政敌的口实。庆历改革最终也流产了,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相继被赶出朝廷,这是一年以后的事。
苏舜钦遭到罢黜,非常失意,便乘船南游,到达苏州。当时天气炎热,他住在旅馆里酷热难耐,因此白天常到城外阴凉的地方避暑。一天,他出城路过苏州的官学,发现东边一片树木郁郁葱葱,有石头砌成的码头、宽阔的水域,不像苏州城内那么喧闹和浮华。他顺着水边野花野草遮住的小路,向东走了数百步,看到了一大片荒芜的空地,方圆将近六十寻(古代长度单位,一寻等于八尺),三面临水。这一带没有老百姓居住,但是环境很好。苏舜钦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准备把这块土地买下来。这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位钓鱼的老人,就过去询问。老人告诉他,这是吴越国王的贵戚孙承佑的废园。苏舜钦这才想起,苏州在五代时期,属于吴越王钱镠建立的吴越国。这钱镠也堪称大英雄,原来只是个盐贩子,硬是靠着英雄梦想建立了一个据地十四州府的王国。所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说的就是他。他奉行“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的国策,保持了苏杭一带的社会稳定和安宁。他的后世子孙在宋初的时候归顺了赵匡胤,被封为王。苏舜钦想着这些历史往事,对这个地方更加喜爱。最终,他花四万钱买下了这块土地,建造了一处精巧的园林,园子里最著名的建筑就是沧浪亭。这个亭子是苏舜钦后半生的精神寄托。
有了沧浪亭这个寄身的地方,苏舜钦不再四处游走,而是把精力投入到艺术创作中。他常常乘着小船,在水中漂来荡去。有时候穿着宽大的衣服站在亭子里,或把酒赋诗,或仰天长啸。这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除了鸟叫、水流声,就是风吹过竹林的簌簌声。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当鸟叫停了,风声息了,一切是那么安静,他孤独地站在那里。但苏舜钦并不是屈原式的人物,他的内心多少有些庄子的旷达,他有时候和鸟说话,有时候和鱼说话,有时候对着天空喃喃自语。这种情景常常让我想起《射雕英雄传》里的老顽童,被困在桃花岛上,寂寞孤独,又没有人和他玩,因此就自娱自乐,练左右互搏之术,练成了一种奇怪的功夫。所谓左右互搏,就是用自己的左手打自己的右手,一个人当两个人玩。这当然是小说家的想象,但这何尝不是人生的寓言。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尤其是一个拥有天才般敏锐思维的人,他就会更加孤独,思想就会产生。所谓思想,就是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给自己铸造信仰。在这种情况下,人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沉迷于自然,放浪于山水,把心灵和自然连接在一起,达到人与自然的沟通;另一种是穷究心灵,探索心灵内部的秘密。中国人有一种特殊的文化心理,大多数独处的人能够做到心灵和自然沟通,这是一个特殊的哲学层次。而西方人,比如尼采、叔本华就是进入心灵层次,尤其是尼采,他的思考全部是心灵内部的东西。如果他接触了中国人精神层次的山水情思,也许就不会发疯了。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失意文人都是沟通山水心灵,也有一小部分人进入了心灵内部,比如苏东坡。不过,他是个例外。
在沧浪亭里,苏舜钦的思想逐渐脱离了儒家“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固定模式。他在《沧浪亭记》中说:“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意思是形体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心灵得到了极致的净化,眼中所见、耳中所听没有邪恶,这样人生的道理就明白了。回过头来看,从前在名利场上的计较,每天都和鸡毛蒜皮的事情较真,同亲近大自然的山水相比,不是很庸俗吗?他还说:“人固动物耳。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唯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这已经很有庄子的情态了。
暮雨潇潇修竹青,小桥泊船和琴声。一曲怅然枫林醉,唯有孤枝寒鸦鸣。沧浪亭的竹林后面是水,水的北面又是竹林,林中有亭,水上有小桥,桥下停泊着小船,常常传出琴声,这种生活似乎没有穷尽。细雨潇潇的傍晚,晚秋的枫林被秋雨浇了一遍又一遍,如火如荼。可是弹过一曲后,人还是那么怅然,只听到孤枝头寒鸦在鸣叫。这就是他的生活,好似神仙,却又不是神仙。因为神仙不会怅然。
若是真以为苏舜钦就这样做了沧浪亭里的神仙,那就错了。因为,他是一个读《汉书》的人,凡是以读《汉书》自诩的人,都是胸中有大志向的人。三国名将关羽深夜读书,隋末李密“牛角挂书”,读的都是《汉书》。所谓“汉书”那是冲天志向的象征,所以苏舜钦是绝不会真的忘记现实的。他的诗歌中多处反映了其关心现实的思想。他在给老朋友石曼卿的诗集写的序言中说:“诗之于时,盖亦大物。”这里的“大物”,指的就是诗可以反映“风教之感,气俗之变”。他曾经批判“以藻丽为胜”的文学风气,而大力称道“任以古道”的诗风。他很赞赏石曼卿,说他的诗能“警时鼓众”。
苏舜钦的诗歌记载了很多宋代的大事。《庆州败》记叙了宋王朝与西夏的战争,愤怒地批评了朝廷在边防措施上的松懈和将领的无能。另外,如《吴越大旱》《城南感怀呈永叔》等诗中都体现了对现实的关心。也许和他的失意有关,他揭露社会矛盾尖锐而直接。如在《城南感怀呈永叔》中说:“我今饥伶俜,悯此复自思;自济既不暇,将复奈尔为?愁愤徒满胸,嵘峵不能齐。”他似乎在假想,如果自己掌握了权力,就能拯救百姓,可惜他自顾不暇,所以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人函愉乐悲郁之气,必舒于言。”也许这就是他的作风吧。
他的诗作不乏英雄气概,如《吾闻》一诗写道:“予生虽儒家,气欲吞逆羯。斯时不见用,感叹肠胃热。昼卧书册中,梦过玉关阙。”很有些唐代边塞诗的气象,这在以理入诗的宋代是不多见的。
也许,他始终都在思考现实吧。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他居然被起用了,担任湖州长史,可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这个寂寞的人突然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