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爱梅花如爱女人

——湖上青山俗情浅，梅妻鹤子孤月轮

——《山园小梅》

这是林逋最负盛名的一首诗，尤其“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更是千古绝句。也许正是因为他对梅花之爱，才有了“梅妻鹤子”的传说。他笔下的梅花冰清玉洁，卓尔于凡俗，正所谓缟素襟怀，冷香风骨。这种情致该如何形容，人都说他爱梅花如爱妻。是的，爱物如此，恐怕也只能和爱女人相比了。古往今来爱梅花之人多矣哉，从唐太宗李世民“送寒馀雪尽，迎岁早梅新”的诗句说开去，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凡能识文断句者，莫不有咏梅章句。诗人中很多人都有咏梅之作，如张说、王维、刘长卿、孟浩然、李白、韦应物、刘禹锡、孟郊、张籍、元稹、李商隐、韦庄、杜牧、皮日休、白居易、王昌龄、杜甫、李益……这个名单还可以一直列下去。著名的如孟浩然踏雪寻梅引为知己，郑谷临江观梅沉醉如痴，都可以算得上爱梅爱得深的了，但是和林逋相比，却都差了一大截。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稍微有点儿文学常识的人，大概都听过这两句诗。他这两句诗写梅花，不仅写出了梅花的姿态，更是渲染了梅花开放时的绚烂和惊艳，可谓写绝矣。一个人能把梅花写到这种程度，必然是致爱。事实亦如此，他爱梅花如爱女人。

林逋，字君复，生于北宋乾德五年（公元967年）。他出生时，正是赵匡胤建立宋王朝不久，赶上了一个优待文人的时代。宋真宗曾赐予他“和靖处士”之号，他去世后便以“和靖”作为谥号，因此后世称他“和靖先生”。他祖上本是福建人，到他父亲这一代迁徙到浙江大里黄贤村（今浙江奉化市裘村镇黄贤村）。他少年时代喜欢读书，但并不追慕功名利禄，而是喜欢古人中的高洁之士。他读书并不专注于儒家经典，而是诸子百家均有涉猎，史籍说他“通经史百家”。他性情孤傲，清高自许，天性恬淡，甘于贫穷，对名利场持拒斥态度。成年后，曾经长期在江淮一带漫游。古人有游学的传统，他也把游历当作增长见识的方式。杏花春雨江南，骏马秋风冀北。驾一叶扁舟，或骑一匹骏马，春天还在卖杏花的江南小巷里漫步，秋天已经扬鞭在塞北的大草原上了。这种仗剑载酒、天涯漂泊的生活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大概古人就是以这种方式来了解外面世界的吧。林逋就这样漂泊了多年，到四十岁的时候终于倦了，就在杭州西湖结庐孤山，隐居了下来，从此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

隐居在孤山的林逋常驾着小舟游西湖。他非常喜欢西湖的景色，不但和西湖上的舟子渔夫是朋友，还游遍了西湖边的寺刹，与很多高僧、诗人有来往。他虽然离城市很近，但他二十年间从未踏入城市一步，而是躬耕于田亩，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下地干活的农民。他有一种高雅的生活情调，就是酷爱梅花，并在屋前种了三百六十余株梅花。他把梅树结的梅子卖了，每一棵树的梅子卖的钱包成一包，放在瓦罐里，每天取一包作为日用消费，无论多少，每天只花一包钱，等到罐子空了，刚好一年过去了。他在孤山一带种梅，使那里成了著名的梅花世界。他还养了一对仙鹤，为鹤起名“鸣皋”，典出《诗经·小雅·鹤鸣》。原诗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于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从《鹤鸣》的意境来看，和靖先生还真有点儿小资的情调。鹤在我国是一种吉祥鸟，同时也是一种灵鸟。汉代刘安《淮南子》载，“鹤寿千岁，以极其游”，给予了鹤很高的评价。林和靖养鹤，也颇能看出其志向。据说，他这两只鹤近乎通灵。每当梅花盛开的时节，也是他最开心的时候。这时候，满树红白相间，绚烂如同烈火，灼灼其华。林和靖邀三五好友，青梅煮酒，逸兴飞扬，弹琴赋诗，鹤也随着琴声翩翩起舞。

他和这两只仙鹤异常亲密，如同父子。每当他在林间散步的时候，鹤也跟在他的后面，步态潇洒而悠闲；每当来客人时，鹤也侍立一旁，显得彬彬有礼；每当他和高僧谈玄论道，鹤也似认真聆听，温文尔雅，谦和恭顺；每当他和文朋诗友高声唱和，鹤则淡然旁观，安之若素。我常常想，鹤也许真能听得懂人类的谈话，但它却也能安然自处，从中悟道。这一点若是加以浪漫化，就变成了佛座前听佛说法而悟道的池鱼和鹰隼了。

“辛苦灌园欲何知，种得梅林尽是诗。小梅斜插银杭月，正是逋郎得句时。”林和靖对梅花、仙鹤爱之深，写下了很多千古名句，他一生不曾娶妻，以梅花为妻，以仙鹤为子，被称作“梅妻鹤子”。暗香和月入佳句，压尽古今无诗才。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让多少咏梅之句黯然失色。在他的内心，梅花应该是他的红颜知己吧。他一生未曾娶妻，作为一个风流倜傥的大才子，这是不可理解的。他甚至还有一首描写爱情的《长相思》：“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从这么绮丽的诗作来看，他不可能是一个不喜欢佳人的人。从诗作推测，他应该曾经有过恋情。全诗借用江南胜景，以色彩鲜明的笔调描写了钱塘江两岸秀美的景物，接着笔锋一转，由景物转入内心，描写男女离别之情，意态缱绻，泪水盈袖。其中“结未成”一句，似乎在暗示什么。古人定情，常常把丝绸打成一个心形的结，谓之“同心结”。从“结未成”来推测，这是分手之句，借女子之口诉说了和情郎分手的意绪。虽说时代改变，但这和今天那些痴男怨女分手时的情绪没什么差别。究竟是什么力量或缘由使他们未能结成连理？不得而知，也不能妄加推测。

也许，这首《长相思》就是内心的永诀。据说，今人曾考证出林和靖不但有妻子，还有后裔，但正史均无记载。我不做考据，因为是否有后代并不重要，也许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不过我一直认为，男人应该爱女人，不爱女人的男人不可爱。因为有正常的欲望才有正常的性情。不爱女人的男人大多是内心褊狭之辈，要么是伪君子，要么是胆小鬼。女性大多有柔美的内心，她能改变男人身上一些刚烈的东西，使男人不至于发展成残忍的动物。那些孤守一生的男子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受过创伤，终生只爱一个人，因此发誓不再娶。这类人对爱情之忠贞令人仰慕，但其人生的凄苦是外人所不能知的。另一种人是遭受过打击，或者内心有些褊狭的思想，对女人持仇恨心理、歧视心理和畏惧心理，他们固守一生，那是活该。当然还有一种人，那是宗教徒，如我佛如来和其他一些宗教大师。他们是超越了人类欲念和性情的人，其情操和信念非常人可比，因没有可比性，故不在此列。实际上佛祖也是有爱的，他不仅曾经有娇妻、爱子，还有自己的父母和王国。正因为他是个有爱的人，他把这种爱推及众生，达到了自觉、觉他、觉行圆满的境界，所以才能成佛。佛本多情，信然。正因为多情，所以才能普度众生。但林和靖不同，他虽然接近高僧，可并未皈依，他的心中是有一个女子的，她曾爱梅花，因此他一生爱梅。

陆游有“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名句，但是他把梅花写得太凄苦，他虽抒发的是报国无门的苦闷心情，但是单从咏梅的意象来看，实在太过孤绝，太过凄冷，不像和靖先生的句子，有散淡之风，有幽远之境。也许唯有清代的陆子章还有些林和靖的意味。陆子章是个藏书家，隐居的地方千树梅花掩映，溪流明澈，山谷清幽。他因此自号“梅谷”，后世也有人称他为“梅谷先生”。每当梅花盛开，他就穿着宽松舒适的衣服，脚踏一双便鞋，直接躺在梅树下，任满树梅花飘飘而下，花瓣落满全身，他在梅香中酣然而眠。人若能穿越时空，陆子章老先生也配得上称为林和靖的知己。

我没有去过西湖，不知道和靖先生的梅花是否依旧。想那梅花盛开的时节，烟霞迷离，枝干横斜，老干苍古，新枝如剑，冰花如玉，俏立枝间，枝干千万，气象盈天，数不清花瓣，却一脉心香，玉骨冰魄，肌肤胜雪。清风乍起的时候，一树梅花摇曳，暗香浮动。恍惚间，似乎有女子的环佩之声隐隐传来，正所谓无语也销魂。恍若瑶池神妃，疑似紫府仙子。这大概就是和靖先生所爱的梅花吧，的确似一个世间无双、天界才有的美人。他一生不曾娶妻，就是在梅花的陪伴下度过的。我常拿他和《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药师做对比，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都天性孤高，蔑视世俗，都远离尘俗人世。黄药师独居海外桃花岛，除了满岛桃花，就是潮起潮落的碧海。林和靖则独对西湖，除了孤山之外，就是万树梅花。两人都是单身男子，两人都天资聪颖、才华绝代。黄药师精通音律，曾自创《碧海潮生曲》，还精通律算、老庄、书法、剑道。林和靖同样精通音律，常弹奏《梅花三弄》，工于书法、绘画、驭鹤之道。但是黄药师还有个冰雪聪明、古怪精灵的女儿相伴。小黄蓉刁钻野蛮、调皮可爱，教她读书识字，纵使在孤岛黄药师也并不寂寞。可是和靖先生就没有，他只有仙鹤，也许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在梅林里独坐，如面对红颜知己，和靖先生应该常弹那曲《梅花三弄》的吧。此时的他澄心涤滤，左手映月光，右手掬花影，轻快的音乐慢慢荡漾开来，犹如梅花之冰魄玉骨突然间绚烂开放；旋律婉转，琴音转入高音区，梅花面对霜刀雪剑，傲然挺立；在悠扬的琴音里，花轻落，风低语，丝丝缕缕的琴声弥散在每一片花瓣间，萦绕在梅林里。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只在刹那间，但这琴声是永恒的，我相信我站在和靖先生的梅林里还能听到他的琴声，还能听到他与天地日月精神独往来的细语。在梅林里，永远停驻着他的魂魄。

其实，和靖先生大可不必如此，宋王朝是中国历史上对文人最优待的一个时代，他也不是没有做官的机会。他在西湖隐居期间，已经是名满朝野的大名士，当时杭州的官员都很敬重他，杭州的郡守薛映均也是个诗人，还专程登门拜访他，并和他结为诗友。朝中的高官，如范仲淹、梅尧臣也都是他的好朋友，常有诗文酬唱。大中祥符五年（公元1012年），就连宋真宗都钦慕他，专门赐给他粮食和丝绸，以改变他自耕自食的生活。朝廷甚至专门给杭州地方官府发文件，让他们给和靖先生一些生活帮助。对此，和靖先生十分感谢，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更多的表示。他也从不以自己和官府有往来为荣，他依旧按照以前的方式生活，和西湖里的渔夫舟子为朋，和高僧道士为友，放舟西湖，寻访僧道。若是看到天上仙鹤鸣叫，他就调转船头回家，因为他知道有好友来访了。他何以从仙鹤的鸣叫声中知道友人来访呢？原来，他养的两只仙鹤很有灵性，每次打开鹤笼，两只鹤就直入云霄，飞翔够了自动回到笼中。每次和靖先生出门放舟西湖，若是有客人来，家里的童子就开门迎客，请客人小坐，同时放飞仙鹤。久而久之仙鹤形成习惯，于高空鸣叫，呼唤主人回家。不过，他这种神仙般的生活还是受到了尘俗的影响。很多当官的朋友都劝他出来做官，皇帝甚至希望他出山做太子的老师，但都被他拒绝了。

他曾作诗：“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这首诗叙述了自己的心怀，说自己在湖上的青山边结庐而居，由于无妻无子，因此在屋子旁边先为自己修建好了坟墓，坟前和屋前的竹子都长得非常有韵致。在这种快乐的生活中，是不想出去做官的。他日我死了之后，如果有人来我的墓前拜访，像在汉武帝的茂陵前去求前朝的文章一样，在我的文章里找不到歌功颂德的文章。最后两句中，“茂陵”和“封禅书”都是典故。“封禅书”是说汉代的大文学家司马相如曾经罢职隐居，但是不久汉武帝要去泰山封禅，他又赶紧去给汉武帝写封禅书。

林和靖虽然在当时很出名，但他对声名并无兴趣。他不但不想出名，甚至不愿留名，没有儒家“立言”的野心。但是像他这样的人，不留名也难。他的诗写得很好，但却从不保留，随作随丢弃，有人问他为何不编辑成集流传后世，他说：“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意思是：我隐身于林泉，不愿意在当世因诗出名，何况是后世了。他的诗很多，但是大多因未著录而失传，有人偷偷把他吟出的诗记下来，得到三百余首，这才得以传世。他的诗多描写大自然，尤其是西湖的景色，呈现出中国山水画的意境，清冷幽静，闲淡浑远。他对自己的这一点也很肯定，曾在《深居杂兴六首》小序中说，其诗“状林麓之幽胜，摅几格之闲旷”。他擅长用小巧细碎的笔法描摹湖山景物，风格清淡，意趣萧散高远。当时的文学大家范仲淹、梅尧臣、欧阳修、苏轼都对他清淡的诗格给予了较高评价。他在书画上也堪称圣手，虽然未能像黄庭坚、苏东坡那样影响后世，但绝不输于苏黄。但因他性格恬淡，书画作品大多不曾保留，所以传世较少。

公元1028年，林和靖去世了，被葬在自己生前修造的墓中。宋仁宗赵祯赐他谥号“和靖先生”。他死后，那对仙鹤终日哀鸣不止，最后双双死于墓前，也许鹤确实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吧。《扬州府志》里也曾记载过一个和鹤有关的故事，说卢守常在陈州担任知州，养了两只鹤，视若至宝。一天，一只鹤受伤死去，另外一只鹤哀鸣不已，几乎死掉。卢守常非常难过，尽力喂它，才勉强将它喂活。一天早上，鹤绕着他不断鸣叫，卢守常说：“你想离开这儿吗？天很高，山泽很大，那里才是你的世界，你想去就去吧，我不会羁绊你。”鹤似乎听明白了他的话，振翅飞入云霄，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又落了回来。卢守常向它挥别，它才又飞向天空，不一会儿又飞了回来，留恋地用翅膀蹭着卢守常的衣服，如此反复了四次才飞走。

三年之后，卢守常任满解职，在黄浦溪闲居，常常手拿书卷，在林间吟咏。晚秋的一天，秋风飒飒，卢守常拄着拐杖在林间散步，忽然听到一阵清亮的鹤鸣声，他抬头观看，发现头顶有一只巨鹤在盘旋。他仰望着天空说：“你是我陈州的伴侣吗？如果是就飞下来吧。”他刚说完，那只鹤就落在了他的面前，用长喙啄着他的衣服，在他面前翩翩起舞。他泪流不已，说：“我年老无子，形影相吊，你如果能留在这里，我像孤山的林和靖一样，和你共度残年。”鹤跳跃着投入他的怀中，如同昔年一样蹭着他的衣服，亲切如同爱子。卢守常遂把它带回了家中。卢守常死后，鹤悲鸣不已，绝食而死，卢氏族人专门在丁堰为鹤建了墓。

湖上青山俗情浅，梅妻鹤子月一轮。二十年来不入市，唯求名灭离凡尘。梅花犹存君不见，几处孤山几处人。林和靖若是泉下有知，恐怕要邀请卢守常喝一杯了，而他们的鹤也应该在堂前翩翩起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