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旷野里独行的采茶人
——栖霞古寺求禅意,独行野中茶一炉
闻人善,若在己,见有过者,规切至忤人。朋友燕处,意有所行辄去,人疑其多嗔。与人期,雨雪虎狼不避也。上元初,更隐苕溪,自称桑苎翁,阖门著书。或独行野中,诵诗击木,裴回不得意,或恸哭而归,故时谓今接舆也。
——《新唐书》
陆羽这个人非常有个性,从这段文字即可看出。他听到别人的善事,就好像是自己的善事;见到有人犯了错误,就直面规劝,甚至不惜惹怒对方;和朋友们一起欢聚,忽然有所想法就离开,因此人们都怀疑他容易生气;他很守信用,与人约会不论是遇到暴雨大雪,还是虎狼当道也不会失约。上元年初期(唐肃宗时期),他隐居在苕溪,自称桑苎翁,终日闭门著书立说。有时独自在野外行走,一边吟诗一边敲击树木,每每感到不得意就失声大哭而返,当时的人都把他看作楚狂接舆一样的人物。
中国茶文化,甚至世界茶文化的发展都不能忽视一个人——陆羽。他是一个身世飘零的人,因为貌丑,幼年就被父母抛弃,被僧人收养,这注定他的一生都将和佛门产生联系。在对这个人进行探究时,我常常想起一千一百年后的另一个风流诗僧苏曼殊,他们有着太多相似的身世,太多相似的命运。
陆羽出生在公元733年的唐朝,三岁时被抛弃在了湖北天门县的西湖边。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更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恰好龙盖寺的大和尚智积禅师在此参悟,将他收留并带入寺院。关于他姓名的由来,陆羽在自传中披露说,智积禅师占卜《易经》,恰好是“渐卦”,卦辞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因此定姓为陆,取名为羽,字鸿渐。成年后的陆羽也常常以自己的名字为傲,因为卦辞的意思是:鸿雁翱翔于天空,四方都是没有阻隔的自由天地,雁阵整齐有序,可供效法。冥冥之中,命运似乎在暗示,陆羽虽然出身低贱,但他实则是天之骄子。他的肉身来自父母,但他的精魂却来自天地之灵气。
《陆羽烹茶图》(元代赵原)
在龙盖寺的青灯黄卷、晨钟暮鼓中,幼年的陆羽脱去了稚气,慢慢地成长为一个少年。僧人们教他识文断句、诵读佛经、扫地煮茶,学习一个佛门弟子所要掌握的所有课程。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还不能理解高深精妙的佛法,梵声也未能泯灭他的那颗童心。他不愿意就此遁入空门,而是倾向于世俗的生活。九岁的时候,智积禅师要他抄写佛经,已经有自主思想的他却说:“释氏弟子,生无兄弟,死无后嗣。儒家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出家人能称有孝吗?”这种言论是和佛门戒除欲望、四大皆空的主张相背离的,因此惹得智积禅师大怒。这也就罢了,陆羽居然声称“羽将授孔圣之文”,这就明确地宣布自己喜欢世俗生活。智积禅师为了破除他内心的魔障,使他幡然悔悟,决定对他进行严厉的惩处。不但让他打扫寺院,清洗厕所,修整倒塌的寺墙,背负瓦片修造朽坏的屋宇,还让他放牧一百二十头牛。可是他并未回头,恰恰相反,他对世俗生活的向往更加炽烈。他不喜欢读佛经,却喜欢读儒家的文章。可惜他没有老师教,也没有学习的环境,因此只能拿着竹竿在牛背上画来画去,练习写字。偶然得到张衡的《南都赋》,却因为识字不多无法阅读。也许是为了气气师傅,他虽然不识字,但却展开书卷,念念有词。这事被智积禅师知道后,果然大为恼火,害怕他阅读了佛门以外的典籍,那颗倾向于世俗的心再也收不回来,因此干脆将他关入寺院,让他干些修剪花木、清理杂草的事。为了防止他逃跑,还派年长的僧人看管。
由于唐朝的不少帝王都崇尚佛教,因此唐朝的寺院在社会上拥有极大的影响力。寺院不仅养有一大批僧人,僧人之间拥有严格的等级次序,而且寺院还拥有大量的田产、数不清的牲畜。处于最低等级的僧人,常常遭到处罚,被派去干最繁重的活,陆羽少年时期在寺院的这段凄苦经历正是最低等级的僧人的生活写照。尽管如此,宗教在他的心灵里仍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童年和清末的诗僧苏曼殊很类似,只是他是逃出了寺院,而苏曼殊是踏入了寺院。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种特别的联系。或许,过了一千多年,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陆羽的精魂得到了重现吧!
《茶经》书影
苏曼殊是广东人,出生于日本。他的家族世代经商,在日本拥有极为雄厚的资财。他父亲苏杰生和日本女子若子结合生下了他,但是他一出世,母亲就离开了他。他被父亲带回广东,在那个大家族里,人们冷眼相看这个出生在异国的孩子。他不但得不到教育,而且动辄遭到辱骂和痛斥,常常被关进柴房,流着泪的他常常透过柴房的破洞望着天空的月亮。这和被关在冷寂的寺院里的陆羽多么相似啊!十二岁那年,苏曼殊遭到一顿毒打,被扔进柴房,奄奄一息的他眼看就要毙命,可是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醒过来的他对一切都已心灰意冷,冷漠的人情让他窥破了红尘,他义无反顾地踏入了广东长寿寺的大门,请赞初和尚为自己剃度,从此出家。
和苏曼殊不同,自幼就在寺庙中的陆羽越来越觉得日月难度,他趁看管自己的大和尚不注意,终于逃出了龙盖寺。非常巧合,这一年他也是十二岁。逃出寺庙后,为了生计,他先到一个戏班子学习演戏,由于他长相丑陋并且口吃,常常逗得人们捧腹大笑。他的机智更是被人们推崇,也许正是此时的这些经历吧,他后来曾经编订了三卷幽默集《谑谈》。
陆羽随着戏班子到处流浪,开始了他的演艺生涯。我常常痛恨中国古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这种观念把仕途以外的行业都变成了“贱业”,使得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沦为官迷,而从事其他行业的人则直不起腰来。这就注定中国不可能出现吉卜赛流浪者式的自由演艺人员,也就不会出现热情似火的吉卜赛女郎。很可惜,跟随戏班东奔西走的陆羽没有碰上那个热爱小丑的女子。这若是在波希米亚平原就有可能,但这是中国。
天宝五年(公元746年),陆羽和往常一样扮演小丑,在观看表演的人群中,有一个名叫李齐物的人,他对陆羽出众的表演非常欣赏。正是这个人改变了陆羽的命运,因为他是竟陵太守。通过交谈,他发现陆羽才华横溢、抱负不凡,当即赠给陆羽诗书,勉励陆羽读书以改变命运。为陆羽做了这些后,李齐物还不放心,干脆写了一封推荐信,叫陆羽去火门山拜访隐居在那里的大学者邹夫子,追随邹夫子学习。这样,陆羽的演艺生涯到此结束了。
《斗茶图》(宋代刘松年)
随着时光的流逝,六年过去了。陆羽再也不是当年随着戏班子到处流浪的小丑了,他成了名动远近的大学者。早年在寺院里学习煮茶的经历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对茶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在他的意识中,煮茶不再是一种普通生活方式,而上升到了艺术的层次。在火门山学习期间,他阅读了很多典籍,他已经能够明白佛门的那些深奥的经典,更重要的是中国文化中本来就具有的玄学思想渗透到了他的骨子里。
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礼部侍郎崔国辅被贬到竟陵任闲职,陆羽当即拜别邹夫子,去拜见崔氏。两人志趣相投,常常驾车同游,品茶论道,纵谈古今。他蔑视权贵,视荣华富贵如粪土,曾在诗中说:“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在和崔国辅交往期间,不但他的学问得到增进,他的茶学理论也逐渐形成。他对各种茶叶进行考察,使茶学向一种文化迈进。天宝十五年,陆羽为了充实茶学理论,决定出游巴山峡川,对各地所产之茶进行系统的研究。临行前,崔国辅赠给他名马、书函,并设酒宴为之饯行。从此之后,他开始了半生的游历生活。沿途,他遇到茶山,就驻马采茶;遇到甘泉,就落鞍汲水。红日西斜、繁星满天的时候,他依然一个人在旷野里行走,或支起茶炉,摆好茶具,慢慢地冲好一杯香茗,在清风明月中细细品味。
而一千多年后那个叫苏曼殊的孩子,进入寺庙后受了具足戒,甚至嗣受禅宗曹洞宗衣钵。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对佛教的戒律还没有提升到宗教的高度,后来因为偷吃鸽肉,被逐出佛门,之后颠沛流离。受当时革命思潮的影响,和很多革命志士一样,十五岁的苏曼殊赴日本留学。在日本期间,他多情的心第一次触碰到柔软的东西,他爱上了一个名叫菊子的日本女郎。但是他们的爱情遭到苏氏家族的强烈反对,苏曼殊的叔叔甚至辱骂了菊子的父母。菊子的父母在盛怒之下将菊子痛打一顿,结果性情刚烈的菊子当夜就蹈海自尽。本就内心凄苦的苏曼殊遭此打击,痛不欲生,他本就对人世间的一切视若虚幻,如今所爱之人已经离世,他重新燃起的世俗情感再次毁灭。回到广州后,他进入蒲涧寺再次出家为僧,从此开始了他凄苦而灿烂的苦修生活。
和苏曼殊一样,世俗的生活并没有带给陆羽美好的期望,他看到的是天宝时期安史之乱,藩镇割据,帝国衰落之后百姓的凄苦,加上他自己容貌丑陋,早年身世不明,因此内心非常苦痛。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茶学的研究上。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他到了江苏升州(今南京),索性入了栖霞寺。和苏曼殊一样,他再次进入了寺庙,只是他并未落发,可是他的心境、他的态度和僧人并无区别。这让我想起了《水浒传》中的鲁智深,早年仗义行侠,酒肉穿肠,杀人无算,根本难以和戒淫、戒杀、戒盗、戒赌、戒酒的僧人联系在一起,可是一朝突然顿悟,闻潮音而圆觉,成为真正的佛门弟子。所有具有慧根的人都会踏上这一步,当繁华落尽,人间的所有喧闹和寂寥都已看遍,最终必然彻悟。
寄居栖霞寺时的陆羽,早已经名满天下。他不但精于茶学,而且在诗词上的天分也很高,另外在佛学、史学、音韵、书法、剧作、地理学、金石鉴定等方面都有极高的造诣。大历八年(公元773年)春天,卢幼平奉朝廷旨意祭会稽山,发现了一块上古的石头,曾专门请陆羽前去鉴定,可见他在当时的声望之高。他还常和高僧名士来往,或参禅论道,或诗歌酬唱。他每到一地都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权德舆曾在文章中专门记载了他移居时受到的礼遇,说他从信州(今江西上饶)移居洪州(今南昌)时,“凡所至之邦,必千骑郊劳,五浆先辣”。达官贵人还常常邀请他品茶鉴水。
关于陆羽品茶鉴水的传说有很多,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是鉴水的故事。唐代宗时期,湖州刺史李季卿在扬州遇到了陆羽。他一向仰慕陆羽的学识,因此邀请他鉴水,他对陆羽说:“听闻陆君善于品茶,闻名海内,扬子江的南零水天下闻名,如今二妙相遇,千载难逢。”陆羽当即和他一起品茶鉴水,李季卿命令士兵携带取水的桶,划船去江心取南零水。在士兵取水之时,陆羽也把茶具一一摆好。不一会儿,士兵提着水来了,陆羽拿起木勺在水面上一扬,说:“这水确实是扬子江的水,但不是南零段的,倒像是临岸之水。”取水的士兵说:“我乘舟深入南零,很多人都看见了,岂敢虚报。”陆羽没有说什么,拿起水桶倒掉了一半水,用木勺舀起剩余的水看了看说:“这才是南零水。”取水士兵大为惊惧,赶紧跪倒认罪说:“我自南零取水回来,到岸边时由于船身晃荡,把水晃出了一半,我害怕不够用,便用岸边之水加满,不想处士之鉴如此神明。”李季卿和其他客人对陆羽鉴水如神的功夫大为叹服,纷纷请教全国各地水的优劣,并让人把陆羽的言谈记录下来。
《烹茶图》(明代陈洪绶)
和陆羽这个博学多才的人一样,苏曼殊也具有广博的知识,他不但精通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种文字,而且在诗歌、书法、绘画、小说等诸多领域均有较高成就,和同时期的诸多大师均有往来。这两个人就好像不同时代的同一颗星星,都有着凄苦的童年,都有着坎坷的经历,却又都有惊人的才华。
上元元年(公元760年),陆羽离开栖霞寺,到了浙江吴兴的苕溪隐居,在这里专心写作《茶经》。他常常身穿短衣,脚踏芒鞋,一个人独行于荒野之中,有时候深入农家,有时候赴深山寻找甘泉,评茶品水、诵经吟诗,过着魏晋名士啸傲山林的生活。在山里的时候,他或用手中的竹杖敲击林木,听那绵长的声音在空寂的群峰间回荡;或在清溪里洗手濯足,看云影慢慢飘过。他曾写诗说:“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体现了一种旷达散淡的胸襟。他这时的生活不但和魏晋时的阮籍很相像,就连行为也很相似。他常常在野外徘徊,直到天黑才尽兴而归,归来时每每长声哭号,声音好像猿啸鹰戾,令闻者惊心。时人把他比作楚狂接舆。
大约在隐居苕溪期间,陆羽完成了《茶经》,这是世界上第一部茶学专著。此后的时代,他先被誉为“茶仙”,后被尊为“茶圣”。在《茶经》中,他对茶的实物鉴定、器皿的选择、水的鉴识、各地饮茶风俗等都进行了论述。他创造出了完整的茶学、茶艺、茶道思想,可以说《茶经》的问世,是茶文化脱离世俗生活,上升到文化层次的一个划时代的标志。他不仅仅使茶学变得更优雅、更精致,而且赋予了茶学人的精气神,把人的精神气质和自然的造物融为一体,使茶文化具有了独特的魅力。这和他那种超凡脱俗,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气质是分不开的。
陆羽的一生始终和佛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中国的茶文化最初就和佛教有关,最早的茶叶加工技术都出于僧人之手。陆羽在《茶经》中也多处表达了对佛教的仰慕,记述了僧人与茶之间的逸事。一念零落飘江湖,半生寂寥大觉悟。栖霞古寺求禅意,独行野中茶一炉。陆羽这个在寺院里长大的孩子最终成就了形而上的觉行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