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绩:像阮籍一样醉且清醒着
——宦海寂寞无挂碍,良酒三升使人留
唐武德中,诏征以前朝官待诏门下省,绩弟静谓绩曰:“待诏可乐否?”曰:“待诏俸薄,况萧瑟,但良酝三升,差可恋耳。”(待诏)江国公闻之曰:“三升良酝,未足以绊王先生。”特判日给一斗。时人呼为“斗酒学士”。
——《新唐书·唐才子传》
唐朝武德年间,征召前朝(隋朝)的官员任职,王绩担任了门下省的待诏(类似于秘书的职务)。王绩的弟弟王静知道哥哥一贯不喜欢做官,但这次却当官很久还未辞职,因此问他:“当秘书快乐吗?”王绩说:“薪水又低,又没啥意思,但是每天三升的好酒,还可以让人留恋。”上司陈叔达听到他们的谈话后,说:“三升美酒实在不足以令王先生在此俯就。”就给他把三升加到一斗,因而当时的人称呼他为“斗酒学士”。
名士大多是诗人,同时兼酒鬼。古人常常说诗酒酬唱,往往把诗和酒连在一起,这是因为诗和酒是抵御寂寞和无聊的两大武器。对于吾辈来说,诗用于解闷,酒用来行乐。在这里,我之所以不说诗言志、诗抒怀这些经典的陈词滥调,是因为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写诗的唯一目的就是解闷儿。这个说法虽然不那么冠冕堂皇,但却反映了诗人的真实内心。你何曾见过开心的人写诗,好诗都是在郁郁难以释怀的时候写出来的。通俗地说,我郁闷,所以我写诗,当然也可能喝酒。王绩就是这么个主儿。
对王绩这个人,可能很多人比较陌生,但是有一类人应该很熟悉他,那就是酒鬼。如果一个酒鬼不知道“五斗先生”王绩的来历,这就好像法国人不知道戴高乐、美国人不知道罗斯福、中国人不知道毛泽东一样,既可恨也可耻。王绩是隋唐交替时代的人,公元585年生于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县)。隋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十五岁的王绩游历了京都长安,还成为一代枭雄杨素的座上宾。他虽年龄小,但是才思敏捷,风姿卓然,满座公卿都禁不住为他喝彩,称他为“神童仙子”。他的五言诗写得非常好,中国古代文学史称他为五言律诗的奠基人。此公博学,善弹琴,还会占卜,生来聪慧,个人素质高,又处于乱世,具备了成为名士的条件。
隐士最多的时代必定是最黑暗的时代,乱世是产生隐士的温床。王绩这个人虽然名曰“绩”,但按照封建时代的标准他一生没做出任何成绩。倒是他的字“无功”颇能说明问题,古人提出“立言、立德、立功”,王绩的一生确实是无功的。他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只做了一件事:归隐。他曾三次出来做官,但都不适合他的个性,他一生以魏晋时期的大名士阮籍为偶像,期望天天泡在酒缸里,于是最终选择了归隐山林,过喝小酒、写小诗的日子。
隋炀帝大业初年(公元605年),政府发布招考“公务员”的通告,因为王绩才华卓著,被免试录用,授秘书正字。但他生来散漫惯了,受不了官场上的迎来送往、作揖打拱那一套,就提出不在朝廷做官,要求到江苏省西南部的六合县去做芝麻官——县丞。所谓县丞实际上是一个不入流的职务,是县令的副手,典文书及仓狱。不过,不入流没关系,只要有酒喝就行。王绩在任职期间什么也不干,唯一的事情就是喝酒。结果有人在上司那里说他擅自喝酒,玩忽职守。他一看自己待不下去了,就打好铺盖卷走人。实际上,他根本不在乎当官,曾长叹:“网罗在天,吾且安之。”隋末大乱,他和隐士仲长子光常在一起饮酒赋诗,养养鸟,种种花,尤其在养鸟上很有研究,由此看来他还是个动物学家。
根据我的考证,庄子并不是一个酒鬼,但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爱喝酒的人都把庄子奉为偶像,大概庄子的思想就像一杯酒吧。王绩出门游历,仿效老子骑青牛。这倒也洒脱,只要看到几处人家、两处炊烟、酒旗飘飘,他就一头扎进酒馆大醉几天。更为快乐的事情是,有人请他喝酒,他会马上跳上牛背,赶去喝酒。当然并非是什么人的酒都去喝的,老友杜之松请他去讲礼法,暗示顺带可以喝点小酒。他说,礼法就是糟粕,我不去,去了会憋死,直接拒绝了。他对封建礼法非常蔑视,他曾说:“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中国人一直认为周公旦制定礼乐制度,孔子修订了诗书,是很大的功绩,但王绩却认为礼乐就像个囚笼一样捆住了姬旦,诗书像绳索一样绑住了孔子,使这两位圣贤变得面目可憎。由此可以看出,他对所谓的礼法纲常是持批判态度的,这一点和他的偶像阮籍如出一辙。
作为酒鬼,王绩对超级酒鬼阮籍绝对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听说太乐署有个叫焦革的人酿造的酒非常醇美,就向上司打报告,要去做太乐丞,结果到了那里每天都泡在酒缸里。后来,焦革夫妇二人都去世了,但是王绩已学会了他们的酿酒技术。从此之后,他不但自力更生,美酒天天喝,而且还写成《酒经》《酒谱》两本书,由技术层次上升到理论高度。但是上天很不公平,这两本书居然失传了。这令后代的酒鬼们哭天抢地,估计天上的神仙也认为这两本书泄露天机,所以干脆收回去了。
王绩家附近有块黑色巨石,他把石头劈开,建造了一个祠堂,里面供奉的是酿酒的祖师爷杜康,另外还把焦革也供奉在里面。王焦二人堪称知音。王绩不仅本人是酒鬼,就连他的诗文也都带着浓郁的酒气,他最著名的作品《醉乡记》《五斗先生传》《酒赋》《独酌》《醉后》都和酒有关。唐朝大名士李淳风赞他是“酒家南董”。南董指的是春秋时期两位不畏强暴、敢于拚命写真实历史的人,即南史和董狐。
贞观元年(公元627年),王绩因为生病结束了宦海生涯,回到东皋村隐居,自号“东皋子”。他在隐居期间种植黍稻,春秋时节自行酿酒,还养了一群大雁和鸭子。他虽然很有学问,但却讨厌儒家的书籍,满床放的都是《周易》《庄子》《老子》等书,正所谓“寂寂寥寥杨子居,岁岁年年一床书”。他酿酒,是出于真正的喜欢,史书载:“好饮酒,能尽五斗。”他曾专门为自己写了一篇《五斗先生传》:“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于人间。有以酒请者,无贵贱皆往,往必醉,醉则不择地斯寝矣,醒则复起饮也。常一饮五斗,因以为号焉。先生绝思虑,寡言语,不知天下之有仁义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来,其动也天,其静也地,故万物不能萦心焉。尝言曰,‘天下大抵可见矣。生何足养?而嵇康著论。途何为穷?而阮籍恸哭。故昏昏默默,圣人之所居也。’遂行其志,不知所如。”
这篇文字短而精妙,实在精彩,因此我全文照录。其中有三句话必须解释一下。“生何足养?而嵇康著论。途何为穷?而阮籍恸哭。故昏昏默默,圣人之所居也。”这涉及三个人,嵇康、阮籍和老子。第一句话说人生的养护之道在哪里,且看嵇康撰写的《养生论》。第二句,道路为什么会穷尽呢?因此阮籍恸哭。第三句,所以那种混沌的状态,是圣人的行事风格。其中“昏昏默默”一句直接取自《老子》,古来对这句说法不一、解释众多。从这篇传记来看,王绩的处世态度实则是魏晋隐士之余绪。
王绩为人很有个性,有些风格和《世说新语》中的人一般无二。北渚有一个隐士叫于光,是个哑巴,自己耕作,不依赖任何人,单身生活了三十年。王绩听说后,很喜欢这个人的真诚,干脆把家搬过去和他一起居住。两个人在一起从来不交谈,只是默默相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从早上一直喝到晚上。虽然不说话,但是两人都很痛快,彼此从对方的眼神里就能感受到那种心灵的交流,这种感受是俗世的人所无法理解的。俗世的人要么妄自尊大,要么心胸褊狭,面对一个有语言障碍的人时,即便是不名一文的乞丐也会产生优越感,这种自大心理是人类本身难以克服的。俗世的人更容易从衣冠的光鲜与否,车驾的豪华与否,门第的高低与否,职业的贵贱与否,收入的多少与否来看待人。只有像王绩这样的人,才能心平气静,像面对自己一样面对一个有语言障碍的人,因为他心中根本没有语言这个概念。他所喜欢的是“昏昏默默”的状态,这是一种无视贵贱、无视差距、不需要语言的状态。
王绩一生抑郁不得志,但他却是一个成功的诗人。他的诗独具风采,有别于陶渊明,直追魏晋人物,但在语言上又超越了魏晋。他并无田园的闲适感,反而有一种孤愤。他在《过酒家》一诗中说“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体现了一种走进黑暗的萧条心境,但这说的实际上是清醒的话。一个真要混沌的人,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这是一种故意的激愤之辞。作为初唐的诗人,他的诗中有一种开阔的胸臆,诗风朴素、自然,接近真实的生活状态,摆脱了六朝以来那种颓靡的诗风影响。在这一点上,他远远走在了同时代诗人的前面。他最出名的诗歌是《野望》:“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这首诗虽然写的是秋天闲适的情调,但是却透着一股悲凉和郁闷。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这幅画卷吧:秋天的东皋村隐隐约约地显露在暮色里,一个宽袖博带的人走在窄窄的路上显得寂寞而凄冷,给人无处可归的感觉。漫山遍野的树木都挂着秋意,远山浸没在夕阳的余晖中,倦鸟也都归巢了。放牧牛羊的人驱赶着畜群,小牛犊子欢快地奔来跑去,打猎的人骑着马、驾着鹰,马鞍上和胸前挂着猎到的禽鸟和野兔。我面对所有归家的人,却无一个相识,只好大声唱着别人听不懂的歌,想起了西周初在首阳山采薇的伯夷和叔齐兄弟。
这首诗极写暮色中山村的景象。打猎的人回来了,放牧牛羊的人回来了,就连飞鸟、畜群、夕阳都有归宿,但是诗人没有归宿,他不认识任何人,或者说他和俗世的人类是没有亲缘关系的,他只能追望古人。也许,所有的诗人和哲人都在现实中找不到归宿,他们永远只能追慕精神故乡,这是一种仅存于想象中的地方。他和陶渊明很相似,但也有很大的不同。相似的是,他的梦想中也有一个桃花源式的地方,不同的是田园生活并不能给他安慰。他在诗中说“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流露出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一面。也许他受庄子的影响太深,加上阮籍这个终生偶像的榜样作用,他始终显得“遗世而孤立”,给人一种仙姿卓越、不同凡俗的感觉。
和陶渊明一样,他也描写过一个类似于桃花源的地方,那个地方叫“醉乡”。他说自己曾经游历过一个地方,一到那里就浑身发软,变得浑身酥麻,就好像喝醉了酒一样。那里天地失去了方位,没有东南西北;日月也失去了光辉,眼睛里有很多星星(或者是灯光)。他问别人这是什么地方,别人告诉他这里是醉乡。在这里可以舒畅欢快地干你想干的事,品尝你想品尝的美味,游山玩水,随处漫步,随你的便,既没有人约束你,也没有人干涉你。
原来这里就是醉乡吗?王绩感叹起来,他说古人曾经记载过醉乡,并说刘伶、阮籍都曾经到过醉乡。魏晋时期,中原纷乱,神州陆沉。天下很多名士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纷纷进入了醉乡。但是,王绩认为,醉乡并不能给人真正的快乐,也不能消除忧愁。凡是能够进入醉乡的人,都不是有忧愁的人。在《醉乡记》中,王绩突然笔锋猛转进行批判。他没有构想出桃花源式的美妙和祥和,而是说能消除的忧愁不是真的忧愁,能给予的快乐不是真的快乐。由此可见,他的醉酒不是真醉,完全是为了掩盖清醒,也就是说他一直清醒着。所谓的“昏昏默默”他也是做不到的,他和阮籍一样,生活在一种痛苦的、清醒的状态中。
王绩和陶渊明一样,活着的时候就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他在墓志铭中说:“有唐逸人,太原王绩。若顽若愚,似矫似激。院止三迳,堂唯四壁。不知节制,焉有亲戚?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无思无虑,何去何从?垅头刻石,马鬣裁封。哀哀孝子,空对长松。”
他认为人活着就好像是长着的脓包,死时就如同脓包被刺破,没有什么可思虑的,没有什么可悲哀的,死后何去何从,是无所谓的,体现出对生死的超然精神。他是个真正的无神论者,这从他和无神论者吕才的交往中可以看出来。应该说,他受吕才的影响很大,反对迷信活动,对祈求降福等行为持指斥态度。他虽然崇尚老庄,但并不崇尚神仙,这和东汉以来名士们的学仙作风完全不同。他清醒地意识到神仙并不存在,他曾在《赠学仙者》一诗中说“仙人何处在,道士未还家”,“相逢宁可醉,定不学丹砂”,对唐代流行的学仙之风,持明显的反对态度。
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痛苦且清醒的王绩在家中去世,弥留之际遗嘱薄葬,体现了唯物精神和节俭态度。半身酒醉半清醒,未追阮籍愧负头。宦海寂寞无挂碍,良酒三升使人留。这个痛苦了一辈子的人,终于可以去追随他的精神偶像阮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