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伶:酒徒和他的朋友们
——常驾鹿车载美酒,竹林共消万古愁
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世说新语·刘伶病酒》
这是一篇喝酒宣言,对所有的酒鬼来说,无异于《独立宣言》。他不但高声宣布自己之生乃是上天所为,而且宣布自己存在的理由就是酒,酒喝到五斗才算数。这篇宣言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老婆的话是万万不能听的。酒鬼们,为他喝彩吧。
刘伶在七贤中,风度不及嵇康,谈玄不及阮籍,注书不及向秀,音律不及阮咸,为官不及山涛和王戎,但纵酒之名却超出诸人。他在历史上的名声恐怕是沾了酒的光,以酒为名之说确实不虚。
竹林七贤是魏晋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一个玄学小团体,其中多数人以纵酒为乐。在这些人中有一个因酒致病的人,他就是刘伶。尽管酒伤害了他的身体,但却丰富了他的精神,他和六位朋友通宵达旦地饮酒,留下了很多美谈。
刘伶,字伯伦,生卒年月不详,西晋沛国(今安徽宿州)人,是竹林七贤中被记载较少的人,其作品大多失传。晋武帝时,他被任命为建威参军。泰始初年(公元265年),朝廷向官员们征集治理国家的方略,刘伶在上书中提出“无为而治”,结果惹得晋武帝大怒,指斥他提出的策略不合时宜,以“无能”之名将他罢免。和他同时建言的人大都因建言合时宜而任高官,只有他去职。他彻底看透了官场的虚伪,因此和阮籍等人结交,学老庄之学,纵酒放诞,对“礼法”非常蔑视。
《高逸图》中的刘伶(唐代孙位)
我在品题魏晋人物时,曾将阮籍评为可爱第一,将嵇康评为潇洒第一,这里刘伶可评为趣味第一。刘伶是阮籍的铁哥们儿,对喝酒有一种病态的痴迷,按照《红楼梦》里说贾氏兄弟的话,他俩可称为“难兄难弟”。他是酒徒中的酒徒,醉鬼中的醉鬼。在写文章为自己喝酒辩护的功夫上,和喜欢喝酒的孔融有的一拼。此公也和阮籍一样,喜欢驾着鹿车在荒野里游游荡荡,但他不是为了找没人的地方去哭的,而是为了在车上喝酒。从这点上来看,刘伶就乐观得多。你想象一下,驾着鹿车,跟着三四个随从,欣赏着郊外的风景,喝两口美酒,这是多么惬意的事啊!傻瓜才哭。他还做出比这更乐观的事呢,那就是喝酒的同时,让随从扛着铁锹。干吗?原来刘伶说:“死便埋我。”既有对生死的超然,又幽默得可爱。
一般情况下,喝了酒就会发酒疯,刘伶也不例外。明人冯梦龙的《古今笑》记载:刘伶喝醉了酒就把衣服脱光,别人进来给他提意见,说他破坏名教,有损礼法。他比阮籍更干脆地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诸君何为入我裤中?”这等于说房屋是我的裤子,你们没事儿钻到我裤裆里来干什么,令人忍俊不禁。话说回来,所谓的名教君子和嵇康、阮籍、刘伶比起来,有多少人其实是人衣裤中的跳蚤和虱子呢?
《世说新语》记载了一则关于刘伶的小故事:刘伶喝酒喝出病来了,非常口渴,向太太要酒喝,他太太非常生气,倒掉酒,把喝酒的瓶瓶罐罐也都全部砸了。喝酒都喝出病了,还要喝酒,这和我喜欢的台湾武侠小说家古龙先生简直不分伯仲,难怪太太要生气。
根据历史的记载来看,刘伶的长相有点儿对不起观众(身长六尺,容貌甚陋),他的太太却是知书达理、颇有文化修养的奇女子。她哭着对他说,亲爱的老公啊,你喝酒喝得实在太过分了,这不是养生之道,必须立刻戒酒。看来,刘伶的太太实在是心疼老公。如果是今天,刘伶这样的蛤蟆王子一定很难找到老婆的,更不要说还是个酒鬼,更找不到老婆了,即便找到了,不是河东狮,也可能是母夜叉。面对太太情真意切的劝说,刘伶说:“你说得很对,我马上戒酒,为了表示我戒酒的诚意,我要向鬼神发誓祷告,你去准备向鬼神祷告的酒和肉吧。”看到这里,我就知道这位贤惠的夫人又上当了,发誓写保证书这是古今男人的通用伎俩,怎么能够相信。如此看来,刘伶是发誓写保证书戒酒的鼻祖。接下来的内容是:太太准备好了酒肉,放在神案上,让刘伶发誓,刘伶跪在地上发誓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然后,他饮酒吃肉,喝得大醉。估计,再贤惠的夫人也会气得跳起来。
《晋书》记载:刘伶有一次喝醉了,和一个粗鲁人发生了口角,那人伸胳臂捋袖子就准备揍他,刘伶说:“我这小鸡样的身体不足以承受你尊贵的拳头。”那个人为刘伶的谑语而发笑,就走开了。与阮籍的率真相比,刘伶确实有趣,所以刘伶乃“趣人”也。这一点,今天的大姑娘们都喜欢,因为女孩子多数喜欢听笑话,尤其是带“色”的。另外,刘伶还有两样招今天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那就是有车有房。史载,其有些屋舍,还老驾着鹿车到处旅游,即便什么也不干,也有酒喝。刘伶崇尚老庄,以诗文著称,可惜流传下来的很少,今天能看到的较有名的就是《酒德颂》。
他在《酒德颂》中说:“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简直可以和《庄子·列御寇》中的“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賷。吾葬具岂不备邪?”这句相媲美。他在《酒德颂》中称颂酒德,营造了一个到处飘荡着酒香的世界。该文大意说:有大人先生者,把宇宙当作自己的家,以开辟天地为一天,以数万年为一瞬间。把日月当作门和窗子,把天地六合作为厅堂和过道。行动和思维没有固定的轨迹,居住没有固定的屋舍。以苍天为帷幕,以大地为坐席,神游八极,随遇而安。不论走到哪里,总是随身带着酒器。除了知道酒中的世界,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那些标榜名教、倡导道统的仕宦缙绅听到他的声名和言论,纷纷议论起来。他们挽起袖子,瞪着眼睛,拿所谓的礼法来非难他。但先生却抱着酒瓮,端着酒槽,嘴叼着酒杯,喝着浊酒;或吹起自己的胡须,伸开双腿毫无拘束地躺在地上,枕在酒糟上,没有任何思虑,心中充满欢乐。他在欢乐中沉醉,一直睡到自然醒。进入静寂状态时,即使雷声大作也充耳不闻,泰山崩于前也熟视无睹,感觉不到季节交替带来的寒暑变化,也感觉不到名利和情欲带来的冲动。俯观这个混浊不堪的世界,纷纷扰扰,好像河上漂流的浮萍一般,贵胄和缙绅之士也好像蜾蠃与螟蛉般的小虫子一样渺小。
《酒德颂》所反映的思想,实际上是庄子“齐祸福,一死生”的观点。他通过“大人先生”这一形象,表达了自己的精神追求。他追慕庄子那样的逍遥境界,讽刺世俗礼教中的贵公子和官僚缙绅,文章气度开阔,具有强烈的戏谑色彩。这一点,他和阮籍稍有不同,阮籍虽然厌恶官场,但无法摆脱司马氏的牵绊,只能和司马氏保持时断时续的关系,满腔的愤慨无处发泄,因而作恣意张扬、笔锋犀利的《大人先生传》。但刘伶不同,他一开始就失意于官场,并无人强行要他做官,因此文章写得更加旷达一些,激愤的色彩也弱一些,只表达了对礼法的蔑视,以及不拘礼法的狂态。
说他是超级酒鬼,你不得不信。大概,其饮酒的名声在当时太坏,后世的伪君子和以道统自居的人都对他不屑,连他的生卒年月都未加记载。文献上找不到他的死因,推测可能是“嗜酒寿终”。在汉末魏晋这种乱世,能寿终正寝也算幸运。比起何晏、孔融、祢衡这些被杀甚至被灭族的人来说,可谓不幸中的大幸。
在七贤之中,刘伶和阮籍最亲近,和嵇康略为疏远,和另外四人交往再次。阮刘关系密切固然和嗜酒有关,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思想境界较为接近,不论是行为作风上还是思维上,都有可比之处。两人都曾经袒身露体在屋子里饮酒,遭到时人的指责。关于裸身之说,鲁迅先生认为这和当时的名士喝酒时服药有关。当时有一种叫作“五石散”的东西,因其性燥热,服食之后需要发散药力。很多名士因为服食了这种东西,无法穿丝绸的衣服,也不能穿新衣服,只能穿破衣烂衫。不过,文献中缺乏阮籍服食“五石散”的记载,也未见刘伶有这方面的嗜好,因此不能妄加推测。嵇康清高孤绝,蔑视名教,虽然和刘伶的交情比不上阮籍,但是在思想上仍然有共同之处,所以相与友善。
刘伶和另外四人的交往较少。山涛虽然也追慕庄子的思想,但无法摆脱仕进思想,因此很被嵇康看不起,嵇康甚至还写了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但山涛是七贤中最为忠厚的,他尽管在政治上和嵇、阮、刘的境界不可同日而语,但在玄学思想上仍然是一脉。因此,嵇康在遇害前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这说明两人的私谊是非常好的。他和刘伶也不会特别疏远。向秀和山涛一样,后来也曾在司马氏的朝内做官,他是研究《庄子》的大学者,曾经注《庄子》,得到嵇康极高的评价。其《思旧赋》、《难嵇叔夜养生论》都有很高的价值,可以看作是竹林团体中诞生的高妙文章。
七贤中年龄较小的是阮咸和王戎。阮咸是阮籍的侄子,和刘伶一样嗜酒,尤其崇拜叔叔阮籍的纵酒作风,有一次居然和猪一起喝酒,博得了个很不雅的外号“酒豕”。关于此人的事迹,将在别的篇章单独书写。王戎在七贤中年龄最小、官职最高、名利心也最重,其为人不但虚伪,而且非常吝啬,从其一生的经历来看,完全和竹林七贤背道而驰。那么,他是如何和刘伶这些酒鬼凑在一起的呢?据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考证,王戎并不是“竹林七贤”中的人物,甚至连“竹林七贤”这一名称也不是当时就确定的,而是两晋之后至南北朝刘宋王朝时才形成的,目的是标榜名士风度。文献中找不到王戎和嵇康、阮籍等人交往的记载。从年龄上来说,他比山涛小二十九岁,比阮籍小二十四岁,比嵇康也要小十一岁。如果按照文献上“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这句话来推测,他和嵇康交往达二十年,嵇康遇害时三十九岁,王戎当年二十九岁。这就是说,他在九岁时就认识了二十岁的嵇康,在古代孩童和成人交往,尤其是和一个充满玄学思想的人交往,这在情理上是比较勉强的。因此,陈寅恪先生怀疑,王戎是被晋宋时期的人强行加进去的。我不做考证,此事姑且存疑。
且不论七贤之间的思想差距吧,单说他们能够坐在竹林里谈玄论道、弹琴唱歌、饮酒赋诗,那就已经令人羡慕死了。看古人作的《竹林七贤图》,那种神仙般的翩然风度,我心中着实充满了飘逸的思绪。文王千盅不足夸,孔圣百觚饮在喉。常驾鹿车载美酒,竹林共消万古愁。不论是作为酒鬼的刘伶,还是隐者的刘伶,有了这般朋友,一生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