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我琴声里的隔世知音
——孤松之姿附白云,广陵一曲成绝响
乃斫孙枝,准量所任。至人摅思,制为雅琴。乃使离子督墨,匠石奋斤。夔襄荐法,般倕骋神。锼会褒厕,朗密调均。华绘雕琢,布藻垂文。错以犀象,藉以翠绿。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锺山之玉。爰有龙凤之象,古人之形。伯牙挥手,钟期听声。华容灼爚,发采扬明。何其丽也!伶伦比律,田连操张。进御君子,新声憀亮。何其伟也!
——《琴赋》
嵇康痴迷于音乐,故而作《琴赋》,作《声色无哀论》,尤其是他的《广陵散》,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绝响。他在这段文字中,极写制琴的工艺、琴的华贵,又以俞伯牙、钟子期的典故来比喻弹奏者和聆听者的契合。不知“竹林七贤”中谁是他的知音?或者当时并无他的知音。那么我来做知音吧,尽管我们隔着这么遥远的时空,但他的影子却在我的眼前。
我是一个热衷于音乐,尤其爱好古典音乐的人,因为音乐是真正来自心灵的声音。在这个寂寞的夜晚,我摊开书卷,往电脑里放进一张CD,倾听一曲千余年前的音乐,弹琴的人叫嵇康。激扬的琴声袭向我的心头,我的灵魂已经出窍,缥缈于空中。我不知道是我穿越时空走进了他的竹林,还是他通过琴音坐到了我的对面,但是我知道,这一刻他是我的隔世知音。
我走进竹林里,远远地静静地看着他。他那孤松般挺拔的身姿临风而立,卓尔不群。一阵清风吹来,衣带飘飘,他微微一笑,抱起片玉古琴,朝修竹清雅处走去。到了水边,将琴放在青石台上,净过手,盘腿静坐,片刻之后,仰头看着清风吹过的天空,一只白色的鸟儿飞过,似乎那就是他自由的灵魂。我知道他要弹琴了,他要弹那一首失传千年的曲子——《广陵散》。从他弹琴之前的准备工作,我就能感受到古代名士的生活品质,尤其是精神层次上的讲究更是达到了极致。
嵇康《养生论》(宋代赵构)
关于弹琴的讲究,《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有过精准的论述。她说,琴是圣物,古人制作它是为了修身养性,陶冶情智,抑制内心的浮躁,享受终极的平静。弹琴的时候,必须选择安静明亮的屋子,最好是在高楼之上;如果是在林中,就要选择山岗或者峰巅;如果是在水边,就要在天地清和,最好是风清月朗的时候,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平和,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此刻,我的心如此平静,好像一只盛装圣物的白玉盘,我感受到了那种与神合灵的默契,一种灵台明镜般的超然。
古人说,知音难寻。孟浩然就有“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的句子,这是一种来自心灵的刺痛,一种从灵魂深处萌生的孤独。为了排遣孤独,居于林泉之下的音乐家们对着清风明月,对着苍松怪石,对着野猿老鹤,对着万壑千山,弹出了一曲曲来自心灵的声音。但是,此刻嵇康不必再寂寞,因为我在倾听。他仔细地整理着衣冠,将他的鹤氅抚平,将他的高冠戴直,用香熏过手,方才坐在第五徽的位置上,从容地抬起双手,轻轻地抚过琴弦,舒卷自若,琴声顿时弥漫了整个空间。我的身心突然之间陷落,陷落在一场剑拔弩张、金戈铁马的战争中,我仿佛看到聂政刺韩王的那一刹那,他那决绝的眼神。我恍然明白,这就是《广陵散》。
我从一个人开始聆听一首曲子,又从一首乐曲走近一个人,走近这个我仰慕的一千七百余年前的人。我知道,他叫嵇康,字叔夜。生他的地方是谯国铚县,在我这个时代叫安徽濉溪,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地方,但这已经足够了。因为,我知道很多关于他的故事,他本姓奚,先世为了避乱迁到了嵇山脚下,干脆就以山名为姓,易奚为嵇。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独自将他和哥哥嵇喜两个人抚养大。由于他从小没有严父的约束,在自由自在的环境里长大,也就没有沾染那些被驯化的陈腐气。他长得很俊逸,用玉树临风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如果是在今天,走在大街上会引来无数女人的目光,她们会为他的帅气而驻足。他究竟有多帅,可惜我不是丹青妙手,不能绘制下来,让我拿着历史这面镜子映照他吧。《晋书·嵇康传》载:“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资,天质自然。”翻译成现代文,就是说他很有风采,风度翩翩,但却放浪形骸,不把自己的帅当回事,从不修饰自己(晋代男性也涂脂抹粉,注重修饰),他的这种举动不但未被人们轻视,反而说他有龙章凤资,可谓真名士自风流呵!《世说新语·容止》中说他:“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曰,‘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看来《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也是他的粉丝。
嵇康不但精通音乐,而且擅长诗文,尤其对玄学有较深的研究。一说到玄学上,我就知道他和我拥有同一偶像——庄子。是的,是庄子,这个中国历史上最具幽默感和自由意识的人。正是他在中国数千年来沉闷的、方方正正的儒家思想之外,又开了一扇窗子,而嵇康则是第一个尽情呼吸从那窗子吹进来的清新空气的人。他把庄子的思想诗意化了,传奇化了。他的身上天生就有一种风流和飘逸,让我为之沉醉。他的音乐不仅仅是一种自娱自乐,还是一种创造,创造是人类最伟大的行为,何况还是创造音乐——心灵的作品。他曾写过中国音乐史上最著名的论文《声无哀乐论》,他在文中提出了几个最著名的观点,如音乐的本体与本质的关系、音乐鉴赏中的声与情的关系、音乐的功能问题,等等。他认为“声无哀乐”,就是说音乐是客观存在的声响,之所以有悲哀的音乐,是因为人的精神被触动而产生了情绪,两者之间只有推动变化的关系,不存在因果关系。他认为人情感上的哀乐是因为人心中先有哀乐,音乐只是起着诱导的作用。他反对自汉代以来把音乐和政治挂钩的观点,他认为音乐具有艺术性,甚至能够像占卜一样预测某些变化,但是并不是政治的反映。他这篇文字最大的成就,是开辟了一条和“礼乐刑政”并举的官方音乐不同的路,他戳穿了“治政音乐”的把戏,他认为音乐就是纯粹的艺术,这一思想对中国古典音乐的发展影响很大。
一个男子风采动人,必然能够招来一大群女子的青睐,要是他还能弹一手好琴,这比那些会弹吉他的男孩还要吸引女孩。我不知道曾经有多少双漂亮的眸子在嵇康背后凝视着他,有多少女子暗恋着他。天才都能获得女子的芳心,尤其是艺术的天才,这一点你只要读一读法国雕塑大师罗丹的浪漫史就知道了,天才的克罗岱尔曾经为他发狂,为他发疯。可惜中国的史书从不记载女子的活动,更不要说记载女子的爱情了。这一点我很为嵇康可惜,他的文采很好,轻灵卓然,尤其是诗歌更是带着一种玄学的超然。他的文字多辛辣讽刺内容,饱含激情与气势,见解独到,笔锋犀利得像刀剑一样。这样的文笔,本可以写情诗的,可以写那些最温柔的文字,因为最犀利的笔触最能打动美人的心。可是没有,那个时代哪里能够找到像现代一样多的充满个性与自由思想的女性呢,能够和他的灵魂对等的女子是罕有的,卓文君和红拂女一类的人物寥若晨星。
儒家思想在嵇康所处的时代已显出颓势,嵇康更是提出了“非汤武而薄周礼”、“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生主张。他“性烈而才俊”,常和好友阮籍等七人在竹林里谈玄论道、弹琴饮酒、纵情哭笑,人称“竹林七贤”。在七贤中,精神上和他最接近的是阮籍。阮籍比他大十三岁,善于撮口长啸,因此两人常常在一起论道,或者“合奏”。想想吧,在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素手挥五弦,另一个鹤氅轻裘的身影仰天长啸,这是金庸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里才有的情景,大概刘正风和曲洋就是以他们为原型的吧。这是一群蔑视礼法的人,他们宁可隐居林泉之中,也不肯在乌烟瘴气的官场中厕身。在这一点上,嵇康表现出了坚决不肯合作的态度。
《嵇康集》书影
司马氏掌权后,对嵇康极力拉拢,但他就是不肯就范,也许这就是他以后被害的根源吧。他隐居郊野,那是一个叫作“山阳”的地方,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经专门去凭吊,可惜那已经成为一片菜地了,留存的一些所谓“遗迹”大多数有名无实。倒是太行山麓瑰丽的景色,可以使人追思他在这一带采药、弹琴的情景。弹琴是从缥缈中寻找精神归宿,但嵇康不仅仅把自己的才情寄予音乐,他还把这种才情熔铸进钢铁,他曾经和好友向秀在一起打铁。诗人去打铁这在今天来说也是匪夷所思的,但他确实就这么做了,也许这是他排遣苦闷的一种方式吧。这是一个多么黑暗的时代啊,诗人为了隐藏内心的忧伤,只好一锤一锤地把自己内心的苦痛打进钢铁里。幸好他还有这样一位朋友——向秀,能够默默地一锤一锤地陪他打铁。炉火炽烈,火星四溅,两个男人抡着锤子砸在砧子上,这是怎样的无奈,又是怎样的诗意化。就在他们把内心的忧伤与苦痛快铸成一把剑的时候,一个人来了。这个人叫钟会,他是司马氏统治集团的忠实党徒。他的使命是来拉拢嵇康,可是嵇康和向秀视若无睹,只管打铁。尴尬的钟会徘徊了一阵转身走了,颇有幽默感的嵇康不忘问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一向有辩才的钟会只好支支吾吾地答了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从此,钟会对嵇康记恨在心,屡次在司马氏面前发表一些构陷嵇康的言辞。
公元前262年,陷害嵇康的时机终于来了,这是一个极端无耻的阴谋。嵇康的好友吕安被人诬陷“不孝”,诬陷者正是其兄吕巽。吕巽奸污了弟媳徐氏,被吕安发觉,吕巽就恶人先告状,说吕安不孝。在标榜虚伪孝道的封建时代,这就是大罪,足以置人于死地。了解朋友为人的嵇康当即拍案而起,为朋友辩护,这就让陷害他的人抓到了把柄,终以同党之罪将他下狱。在小人的挑唆和诋毁下,嵇康被定为死刑。
历史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这是个悲壮的日子。统治者司马昭下令处死嵇康,三千多太学生一起到刑场为他求情,并愿意拜他为师。这时候司马昭犹豫了,究竟是杀还是不杀?钟会此时开口了,他说:“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容。宜除之,以淳风俗。”杀人总能找到借口,而且往往冠冕堂皇,在他们眼里,嵇康是“名教罪人”,是非死不可的。这是一种一以贯之的思维,姜太公杀隐士华士,孔子杀少正卯,都是不允许不同的声音存在。凡是违背自己意愿的,和自己思维不相符的,只有死,这是彻头彻尾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思维。大多数封建统治者从来不看重一个人的思想价值和艺术才华,他们只看重走狗和奴才,或者说他们连走狗和奴才也不看重,只是利用而已。法国大思想家伏尔泰曾经说:“我坚决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以我的生命来维护你说话的权利。”中国的封建时代恰恰相反,不但不给你发表不同观点的权利,甚至不给你说话的权利。
风吹来,嵇康平静地坐在刑场上,他并不为自己的死哀伤,死只是完成生命轮回的一种方式。他平静地接过自己心爱的片玉古琴,喧嚣的,充满哭声、喊声的,为救他而努力的太学生们安静了下来,兵卒们也安静了下来,整个刑场都安静了下来。这个时候,嵇康忧伤起来,他忧伤的不是自己的生命将要终结,他忧伤的是自己要弹的这首乐曲将成为绝响。琤琤的琴声铺天盖地而来,这一天我也是太学生中的一分子,我亲耳听到了他的琴声。他坐在高高的台上,没有忧伤,没有哀戚,脸上的表情像晴空一样明朗而平静,那天籁般的曲调就这样渗透进了我的心里。他修长的手指抚动着银色的琴弦,那琴声怫郁慷慨、雷霆万钧,如同无数刀剑和戈矛的撞击,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弹奏《广陵散》,这是他生命的最后吟唱,就像濒临羽化的天鹅,作最后的挽歌,一种对自我的肯定。这一曲,生命将成为永恒;这一曲,生命的狂放与不羁在黑暗的文化深处生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长成中国文化中的那种士人的傲骨和底色。在他离去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寂寞。
今夜,我无眠。我在《琴赋》里寻找他,我在《风入松》里缅怀他,我在“嵇氏四弄”里祭奠他。他去了,尽管“海内之士,莫不痛之”,但他还是离去了。他的死只是终结了短暂的生命,但却成就了灵魂的永恒。今夜,我就在聆听他的灵魂之声。长夜如水,岁月如光。万千思绪今非昔,神寄玄鸟意苍茫。孤松之姿附白云,广陵一曲成绝响。一千多年之后,你的声音还有我在聆听,不会再寂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