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真名士自风流
名士,意味着一种自由。中国古代的名士们,或放歌山林,或脱略形骸,或寄情于艺术,以独特的方式来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他们是尘俗世界的传说。
中国古代自秦皇汉武以来,等级制度愈发森严,个人在追求自身价值与人性的自由方面越来越受到限制。先秦时期策士纷起、侠客纵横的社会风尚遭到了惨重打击,自由的知识分子和侠客义士要么被君主所笼络,要么隐居山林老死荒野。其中,对自由的知识分子的第一波打击发生在秦朝统一之后。韩非子的法家思想对秦始皇影响极大。韩非子在《五蠹》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成为禁锢天下人行动自由与思想自由的理论依据。按照韩非子之说,知识分子摇着笔杆子扰乱法制,侠客们用武力触犯律例,所以要禁止“儒”和“武”。韩非子的理论纯属替独夫民贼张目,以消灭人的独立精神为目的,以消灭英雄的种子为目的,以制造昏聩无能之辈为目的,以制造爪牙奴才为目的。由于这一思想,秦始皇发动了大规模的“焚书坑儒”运动,这场运动被打击的不仅仅是儒生,被焚烧掉的也不仅仅是书籍,而是所有可能“乱法”和“犯禁”的人和思想。不过,秦朝二世而亡,战国时期追求个人价值与精神自由的思想并未被彻底扑灭。
对个人价值与人性自由的第二波打击来自汉武帝。汉武帝听从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看似是给“儒”很高的地位,实则是外儒内法,用一种思想统一所有的思想。自此之后,所有知识分子的尊荣都出自帝王所赐,没有了帝王的认可,知识分子便无处寻找自身的价值,先秦时代以来知识分子起于草泽,受到帝王高度尊重的风气完全绝灭。想春秋战国之世,齐桓公三次拜见臣稷而不得见;邹衍到燕国,燕昭王抱着扫帚亲自为他清扫甬道;苏秦到齐国,则挂六国相印;张仪到秦国,则为国君师……先秦时代自由的知识分子和侠客义士拥有极为饱满的精神追求,他们不需要某一个集团的封赏,而拥有自我认可的心理素养,他们通过个人的才智来实现人生理想。他们拥有独立的价值判断,以所效命的对象“贤”与“不贤”作为标准,一旦认为不贤,便会立刻离去,而不会受到道德上的谴责。一旦此处环境恶浊,无法实现理想,他们便会离开此处到达彼处。汉武帝“独尊儒术”,首先用“君君,臣臣”的思想束缚住了人们的精神,然后又大规模地迁徙关中豪杰和富户到茂陵,从肉体上消灭了一部分在当世有影响的拥有自由思想的人。这一波打击可以说超过了“焚书坑儒”,且手段之“高明”备受后世君主推崇和承袭,从而使得知识分子除了“出仕”与“归隐”别无他途。汉武帝之后的王朝,知识分子不进入封建体制,在精神上就没有他路可走,而具有勇力的人不充当帝王的打手同样无路可走。但是人性的追求不会就此泯灭,它就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只要有一丝缝隙,就会洒下明媚的光辉。
总有一种方式能够躲避同流合污,总有一种选择能够从属于本心,他们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态度,他们就是——名士。
中国的第一个名士应该是庄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名士们的鼻祖。道家文化到庄子手中之后演绎出一种浪漫色彩和缥缈风度,这也是后世很多名士尊崇他的原因。虽然两汉时期儒风大盛,但从道家延续下来的旷达气度和逍遥境界并未消失。到了汉末魏晋时期,由于汉王朝的覆灭,占主流的儒家文化的地位开始出现摇动,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一大批知识分子走向了文化前沿。他们放浪形骸,厌恶烦琐的礼制,蔑视官员的装腔作势,拒绝与统治者合作,影响了整整一个时代,甚至在整个晋代成为知识分子的效仿对象,以至于东晋时期的王谢两大家族很多贵族子弟都以名士自诩。且不说他们在政治上的作为,单凭他们在文化史上的闪亮瞬间也足以自傲。名士们的铮铮傲骨、飘逸风姿、狂放气度,像一组伟岸的雕像矗立在中国文化史中,后世为他们冠以一个特殊的称谓——魏晋风度。魏晋风度成为人们对知识分子的极高赞誉,也成为后世名士们的底色。
有一个故事说,东晋太尉郗鉴选女婿,他听说王氏家族的子弟都很不凡,是可塑性很强的好青年,因此派了一个人到王府去调查。去调查的人回来报告说:王氏子弟都很矜持,个个器宇轩昂。我去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或站或坐,颇有风度,只有东床上的青年看到我后不避不让,躺在床上袒胸露怀,还慢慢地吃荔枝。郗鉴一听,当即叫好,说躺在东床上吃荔枝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我的女婿了。“东床快婿”的典故由此而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郗鉴不愧是察人高手,这个年轻人就是大书法家王羲之。魏晋人之风度由此可见一斑。
名士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狂狷,热爱自然。不论是嵇康、阮籍,还是后世的孟浩然、李白、傅青主,都是狂狷之士。狂狷的性格,山水的气韵,再加上庄子的思想,酿造出一股特殊的力量在血液里蔓延,使狂者逾狂,狷者逾狷。他们不虚伪、不做作,也不温良谦恭,这是和儒家的要求相违背的,也是和统治阶层的需求相违背的,不免被视为“异端”和“狂生”。但正是这“异”和“狂”不断为中国文化注入新鲜血液,催生出新思想。从嵇康提出“非汤武而薄周礼”、“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再到明代大思想家李贽提出“童心说”,“异端”一个接一个出现,不但掀开了“愚”人的盖子,而且展现了什么是完整的人格。但是,统治阶层毕竟不允许名士们走得太远,因为这会威胁到他们的统治。因此,大多数名士都隐居于山野,他们或放浪于山水之间,或纵情于诗酒之间,或以布衣之身而终,或退出官场,以一种特殊的状态而存在。
正是因为名士们的生存状态是特殊的,所以才会有精神上的自由。他们掌握知识,但却不在封建统治体制之内。文化的力量在此显示出特殊的魅力,他们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建立在了文化领域,这就使得他们的精神能够长存,并且形成了一种名士文化。这种文化需要特殊的性格、特殊的人格才能炼成。光靠附庸风雅是无法懂得这种文化的魅力的,当然对它的精髓更无法领略。只有那些乘风驭露,心境空明,和天地精神独往来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名士。他们或狂,或怪,或痴,或多情,或孤傲,或落拓不羁,或惊世骇俗……留下了无数令人向往的故事。他们的故事是绝尘的,是没有烟火味的,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们不是人,而是仙。比如嵇康,那样一个人只能是死,因为恶浊的时代容不下他。同样,他们留下的声音,他们的哲学也是绝响,他们去了之后这一切就再也不存在,也不能被复制。
魏晋名士固然已经作古,但魏晋之风却流传下来。陶渊明、王绩、陆羽、林和靖……名士们留下的文化就像是汇入大河的一股最具活力的水源,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这种魅力在时代变革时期尤其明显,无论是明清交替时的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还是民国初期的章炳麟、黄侃和秋瑾,都闪烁着名士风采。一种风采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反而会不断闪现,不仅昨天、今天,还有明天,每一代知识分子身上都会闪现出这种品质,一种从古代知识分子身上流传下来的名士色彩。
真名士自风流,信然!
2013年3月22日
于北京听风轩